鼎中星砂如沸腾的熔金,在那一声悠远轻鸣之后,骤然加速凝结。
它们不再是散漫的尘埃,而是变成了亿万个拥有生命的微光,每逢朔月之夜,便在鼎内自行游走,勾勒出一幅幅玄奥难言的星图,随即又散作满天繁星。
凤无涯命锻心寸步不离守在鼎侧,将那星砂每一次的游走轨迹尽数拓印下来。
与此同时,她颁下密诏,令三十六城城主将各自城池的共契丹波动图谱呈送入宫。
当锻心将三十六份图谱与鼎中星图绘制在同一张舆图上时,连他这位见惯了神兵奇物的兵魄之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图上,三十六城的能量脉络,竟与鼎中星砂的轨迹惊人地重合、对位、严丝合缝!
那感觉,就仿佛整个大夏疆域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一件被人为锻造的巨大法器,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循着归源鼎提供的蓝图,进行着缓慢而精准的“校准”。
寒鉴池畔,水雾氤氲。凤无涯赤足立于池边,召来了连璟。
“子时已到,”她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波澜,“静坐,凝神,什么都不要想。”
连璟依言盘膝坐下。
他早已习惯了这位女帝的莫测,只是心中仍有不安。
随着他进入定境,眉心那道被世人视为不祥诅咒的金痕,竟开始微微发烫,随即投射出一道淡金色的光影,在弥漫的水汽中显现出一片扭曲破碎的星图。
这片星图残缺不全,却透着一股亘古洪荒的气息。
凤无涯眸光一凝,屈指一弹,一缕真元注入池水。
池面瞬间变得如镜面般光滑,清晰地倒映出归源鼎内那幅由星砂组成的完整星图。
两相对比,真相昭然若揭。
连璟眉心投射出的残缺星图,恰好能完美补全鼎中星图缺失的那一角!
凤无涯指尖轻抚过冰冷的池面,水波荡漾,两幅星图的倒影随之交融,最终合二为一。
她望着连璟,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低语道:“这金痕不是诅咒……是钥匙。”
话音刚落,夜空中陡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破风呼啸!
一声巨响,皇宫正中央那根象征着大夏国运的九龙旗杆,竟被一物从天外击中!
旗杆剧烈摇晃,碗口粗的铁木杆身上,赫然嵌进了一块拳头大小、燃烧着暗红色余烬的陨铁碎屑。
一股阴冷、仿佛能侵蚀万物的星蚀之气,从碎屑中弥漫开来,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
“护驾!”
朱鸾率领亲卫第一时间赶到,将凤无涯护在身后。
她上前探查,神色凝重。
不止是主旗杆,皇宫各处,竟有数十块同样大小的陨铁坠落,无一例外,都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建筑和人,只嵌入了旗杆、石雕、梁柱等死物之中。
这绝非偶然,而是精准至极的警告!
朱鸾撬下一块陨铁,发现上面烙印着古老而陌生的符文,其形态绝非此界所有,隐隐指向大气层外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存在。
几乎在同一时刻,司天监监正耿南斗连滚带爬地冲上观星台,呈上了一本他私下记录的星象簿,声音都在颤抖:“陛下!三十夜了!整整三十个夜晚,北方天穹的‘天狼’星域附近,都有一道微光在断续闪烁,起初微弱到几乎无法观测,但其闪烁的频率……与、与归源鼎苏醒后的共振,完全一致!”
凤无涯立于高耸的观星台上,夜风吹拂着她墨黑的龙袍,猎猎作响。
她抬头,望向耿南斗所指的那片虚无的夜空,凤眸中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片刻之后,她忽然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传令下去,在观星台前,建一根引星竿。”
“用最普通的槐木,最高不过十丈,杆身不许有任何雕琢和阵法加持,就要像农夫秋收后用来晾晒谷物的竹竿一样,平凡,普通。”
命令传下,无人敢问缘由。
当夜,一位瞎了双眼的老人被秘密接入宫中。
他就是传说中能以泥土烧制出通灵法器的窑隐。
老人没有眼睛,一双手却比鹰的眼睛还要敏锐。
他被带到一堆精挑细选的材料前,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手一一触摸,便摇头断言。
“这些凡物,承载不了天外之物。”他嘶哑的嗓音如同两块陶片在摩擦,“唯有老夫的曜瓷,才能勉强存纳一丝星力。但烧制曜瓷,需以被落雷击过的窑心土为主料,取冬至第一缕晨露调和,最后……还需以活人十年未曾断绝的一口纯阳呼吸为引。”
众人面面相觑,这些条件何其苛刻。
凤无涯却毫不犹豫。
她走到一口刚刚塑好胚型的玉瓮前,挽起袖子,露出皓白的手腕。
寒光一闪,血光迸现,她竟直接割破了腕脉!
“活人十年呼吸难寻,朕的心头血,够不够做引?”
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玉瓮成型的最后一瞬间融入其中。
她面色不变,又对一旁的锻心下令:“以你的兵魄链为炉火,日夜温养,不可断绝。”
锻心领命,催动自身兵魄,赤金色的锁链凭空浮现,如同一条火龙盘绕在玉瓮周围,散发出恒定而霸道的温度。
七日后,第一只曜瓷瓮终于烧制而成。
它通体漆黑,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星光,瓮身表面,自然浮现出无数细密如蛛网的裂纹状光纹,乍一看如同瓷器开裂,细看之下,却发现每一道光纹都宛如星辰在夜空中划过的轨迹,深邃而瑰丽。
引星竿立起的那一夜,天无星,月无光。
凤无涯携连璟一同登上观星台。
她让连璟盘坐在那根平平无奇的槐木竿之下,以自身的道胎引发眉心金痕的共鸣,去感应、引导天外那道与归源鼎同频的星光。
而她自己,则将那幅汇集了天下龙脉与星辰轨迹的万象点灵图,缓缓覆于寒鉴池的水面之上。
图与水相接的刹那,整座寒鉴池骤然沸腾!
池水不再倒映夜空,而是映出了一条横贯天际、巨大无朋的断裂古星轨!
那星轨残破不堪,充满了断层与缺口,如同一条被神明斩断的宇宙伤疤,触目惊心。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那片虚无的北方天穹中,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银色光线,悄无声息地垂落。
它精准无误,不偏不倚,轻轻地触碰在了那根普通槐木竿的竿尖之上。
嗡——
竿下的曜瓷瓮发出一声轻鸣,产生一股无形的吸力,瞬间便将那缕银光尽数吸纳。
也就在那一刻,停在凤无涯肩头、由墨鸦寄魂的纸折鸢,猛然振动了一下翅膀。
它原本漆黑如墨的羽翼,竟在瞬间由内而外地透出琉璃般的七彩光华,随即冲天而起,划过夜空,留下了一道绚烂而短暂的星痕。
云层之上,无尽的黑暗虚空之中,辰骸缓缓睁开了他那双黑洞般的双目。
他悬浮于那条破碎星轨的边缘,庞大的身躯上布满了被陨石高速穿透的恐怖孔洞,手中还握着半截断裂的、刻度模糊的星尺。
他漠然地看着下方那缕被截取、被吸纳的启明辉,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仿佛被星尘磨损了万年的低吼。
“又来了……你们这些蝼蚁,又要点燃那条通往毁灭的路!”
话音未落,他猛然伸出利爪,狠狠撕开了自己的胸膛!
没有鲜血,没有内脏,暴露在外的,是一团由高度凝固的星尘构成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核心!
他竟引爆了自己的核心!
刹那间,无数燃烧着暗红火焰的陨铁碎片,裹挟着足以毁灭一座城池的力量,如一场末日豪雨,朝着下方灯火通明的皇宫,狂暴地坠落!
然而,观星台上的凤无涯,对此早有预见。
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望着曜瓷瓮中那一点越来越亮的银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挥手下令:
“朱鸾,放‘溯光’。”
朱鸾得令,猛地揭开曜瓷瓮的盖子。
数十只由星砂凝结而成的光蝶,从瓮中翩然飞出。
它们迎着那场毁灭性的陨石雨,义无反顾地逆流而上。
每一只光蝶都精确地撞向一块陨铁碎片。
触碰的瞬间,光蝶便轰然爆裂,化作一面试图将陨石弹开的微型星盾。
光芒闪烁,爆炸声在万米高空连成一片,宛如一场盛大而悲壮的烟火。
最后一片蝶影,在辰骸的眼前消散。
在爆裂前的最后一刹那,辰骸看清了它们的形态——那不是普通的蝴蝶,那分明是他当年率领舰队征战时,不幸陨落的同伴们留在星尘中的记忆残影!
他那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的动作,猛然僵在了半空。
坠落的陨石雨戛然而止。
辰骸僵立在云端之上,黑洞般的双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除暴虐之外的情绪。
他望着下方那座在星盾守护下安然无恙的宫殿,望着那个站在高台上的渺小身影,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万古的迷惘与颤抖。
“你们……还记得他们?”
夜,重归寂静,只有那根平凡的引星竿,和竿下那只吞吐着微光的曜瓷瓮,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梦。
凤无涯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云层与虚空,与那道僵立的身影,在黑暗中无声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