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着照进田屋的窗棂,铜烟杆搁在桌沿,杆尾的纹路还有昨夜留下的温度,就像埋在灰烬里没熄灭的火炭。陈砚没去动那烟杆,只是盯着笔记本上没画完的星宿图,那齿轮和稻穗交缠符号的边缘裂开一条细缝,和残卷上“坎”字崩裂的方向差不多。他伸手摸了摸残卷,纸面微微颤动,温度忽高忽低,就像地下有根看不见的线在扯着。
他合上本子,把残卷塞进内袋,起身的时候顺手把铜烟杆插到后腰皮带里。他穿的蓝布工装裤膝盖都磨亮了,袖口还沾着昨夜清理水渠留下的泥点。他没去水利站,也没回田里,转身推开屋门,朝着镇东的文化站走去。
古籍室在二楼尽头,门框的漆皮都掉了,门锁是老式铜芯的,钥匙孔边缘有划痕。陈砚抬手敲了三下门,门开了一条缝,管理员老吴探出头,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攥着块湿抹布。
“闭馆了。”老吴干巴巴地说。
“查渠系图。”陈砚从口袋里掏出赵铁柱给的通行证,塑料封皮都磨坏了,但“赵氏水利”四个字还能看清,“我想核对下庚子年修的那段渠系标高。”
老吴盯着证件看了几秒,才拉开门。屋里光线很暗,一排排木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书脊都泛黄了,空气里飘着纸页氧化后的那种酸酸的味道。老吴没让陈砚自己找,转身进了档案柜区,脚步拖拖拉拉的,好像故意在磨蹭时间。
陈砚站在《农书辑要》前面,手指轻轻在书脊上划过。他没翻开书,而是把残卷从内袋里抽出来,贴在《齐民要术》的封面上。纸面马上就热起来,就像被太阳晒透的土地,热度越来越高,热得他掌心都微微出汗了。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眼睛瞟了瞟老吴的背影,老吴正低着头翻找东西,右手不自觉地搓了搓指甲。
陈砚眯起了眼睛。
老吴指甲缝里,有一点点很淡的蓝光,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他记得这种颜色,昨夜拆显微镜的时候,编码环内壁就有类似的荧光涂层,得在特定角度才能看到。
老吴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递过来的时候手有点发抖。“就这一份,不准带出去。”
陈砚接过图纸,说了声谢,却没打开。他绕到另一排书架,假装在查阅资料,实际上又把残卷贴到《齐民要术》的书脊上。这次更热了,热量集中在书脊中段偏下的地方。他把书抽出来,封面破破烂烂的,边角都卷起来了,书名的墨迹也模糊了,但还能认出来。
他用三根手指沿着书脊慢慢滑动,感受着纸张湿度和温度的变化。当手指移到第十三行刻字下面的时候,残卷突然烫得厉害,就像被火燎了一下。他停住,眼睛看向书页边缘,那里有点翘起来,好像有个夹层。
不能硬翻,这种年代的纸,一撕就碎。
他从工具包里拿出祖父留下的竹签,蘸了点温水,轻轻点在接缝处。水渗进去,胶质变软了,他屏住呼吸,用签尖一点点挑开。纸层分开,露出一块折叠的绢布,颜色暗暗的,边缘都烧焦了,好像被火烧过。
他小心地展开绢布。
绢布上画着二十八星宿,线条密密麻麻的,用朱砂和墨线勾出来。北斗在北边,室宿在西边,虚宿正对着东南方向。虚宿下面,刻着一个很小的符号,是一座屋子的轮廓,下面写着“岗阴宅基”四个字,字体很古老,像是百年前写的。
陈砚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等高线图,对照镇后山林的地形。虚宿对应的方位是东南坡脊,那里确实有一座荒废的老宅,地基埋在藤蔓下面,很久都没人去过。更重要的是,前几天铜烟杆在那里的时候,杆尾一直发热,和现在残卷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把星宿图平摊在桌面上,手指按着“虚宿”的位置。残卷贴在掌心,温度一下子变得很高,烫得几乎拿不住。他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地在何处”。残卷的纹路微微跳动,就像地下的根系在伸展,最后指向东南方向。
也不知道老吴什么时候站到了书架外面,手里拿着抹布,眼睛却盯着那幅绢图。
“这图……你不该碰。”老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为什么?”陈砚头都没抬,手指还压在虚宿上。
“昨天晚上,也有人来翻这本书。”老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穿灰夹克,戴胶框眼镜,说是地质所的。他给了我点钱,让我留门……我洗了手,可指甲缝里那点蓝光,怎么都洗不掉。”
陈砚终于抬起头。
老吴躲开他的眼神,小声说:“他翻了好久,走的时候,书是合上的,可我今早发现,夹层有点松了。”
陈砚慢慢把星宿图重新折好,塞进防水袋。他没多问,也没提陆子渊的名字。他知道,有些事说破了,反而不好。
他起身,把《齐民要术》放回原位,动作很轻很慢,就像在归还一件祭祀用的器物。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吴的手,那指甲缝里的蓝光,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好像微微闪了一下。
镇后山林午后三点的时候特别安静。阳光斜着照进树林的缝隙,照在老宅剩下的地基上,石条一半埋在土里,藤蔓缠在上面,就像一层活的裹尸布。陈砚蹲在“虚宿”对应的方位,把铜烟杆插进土里,杆尾马上就热起来,热量顺着金属传到他掌心。
他开始挖。
土层很软,下面是碎石和腐殖质混在一起的。挖到一尺深的时候,铁锹碰到了硬东西。他换了小铲子,一点点清理,露出一块青铜构件,是半枚齿轮,上面全是锈,表面的纹路像树根一样蔓延,和残卷背面的纹路差不多。
他捧起齿轮,残卷突然烫得厉害,烫得他差点拿不住。他闭上眼睛,心里默念“谁埋的”。残卷的纹路跳动起来,拼成两个字:“宿位”。
他睁开眼睛,把齿轮翻过来。背面刻着很小的编号:“柒 - 虚”,字体和星宿图上的标记一样。他突然想起什么,从防水袋里拿出星宿图,展开对比,室宿缺失的那块烧痕,形状和齿轮边缘一模一样。
就好像一块拼图,被人硬生生撕开了。
他把齿轮放进工具包,准备起身,突然感觉铜烟杆的热度变了。不是一直烫,而是有节奏地跳动,就像心跳,又像某种信号。他低头一看,杆尾的纹路随着跳动微微发红,频率很稳定,每1.3秒跳一次。
和昨夜暗渠里的脉冲信号一模一样。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子深处。阳光被树冠挡住,投下一片片光影。离地基大概十米远的一块青石上,有金属反光,是铜制显微镜的镜片,斜插在石缝里,镜头正对着地基的方向。
他走过去,蹲下,伸手去拿。
镜筒凉凉的,但内壁还有点温度。他拧开底盖,发现里面空了,芯片不见了。他把残卷贴在镜筒内壁,纸面突然变得冰凉,纹路收缩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紧接着,地下传来一丝很细的震动,顺着铜烟杆传到他手臂上。
他低头看看脚边的土。
泥土表面,裂开了一条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