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贴着地皮刮,一股铁锈混着烂泥的味儿,蹭在脸上像砂纸磨。天压得低,灰蒙蒙的,喘气都费劲。荒坟里草趴在地上,菌丝从祖坟往外爬,蜘蛛网似的,绕到龟壳裂口那儿,围成一圈灰白的圈。陈砚还跪着,膝盖陷进泥里,右手死死捏着半截铜烟杆,指节发白,攥得手背青筋直跳。
那烟杆烫得吓人,几乎要烧穿掌心的老茧。可他不敢松。地底下那股抽筋扒皮的劲儿是没了,但掌心那道疤还在跳,像是有根线从肉里钻进去,连着龟壳深处,连着个还在喘气的东西。他能听见它的呼吸——慢,沉,一下一下,像钟,又像心跳。
他喘了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跟刚从水里冒头一样。从怀里摸出那张残卷,贴在心口。纸焦黄,纹路早没了,边角卷着,脆得像烧过好几回。可一碰皮肤,还是有点温,好像里面还藏着没灭的火星。左手三根手指搓了搓地上的土,指尖传来一股说不清的“稳”——不干不湿,不冷不热。这感觉他熟,小时候他爹教他看地气,说“三指测温,地有脉动”,只有地真正安静时,才有这味儿。
他闭眼,低声念:“雷不过岗,禾不过坎。”
声音轻,可砸在空气里像钉子。残卷抖了一下,纸面浮起一层极淡的光,像月光落在枯叶上。接着,一道影子冒出来——不是字,也不是农谚,是山,是水,是地势走向,全缩在巴掌大的纸上,像谁用一辈子一笔一笔刻进去的。
他睁眼,盯着看了两秒,认出来了——江南地脉图,藏在龟肚子里,正随着铜烟杆一点点显出来。龟是活的,壳是骨,脉是血。那烟杆,是钥匙,是镇物,也是引子。
“稳了。”他嗓子发干,说话像含了沙。
远处,赵铁柱靠在断梁上,左腿被石板压着,动不了。右臂的机械臂炸了壳,电线焦黑,齿轮歪扭,液压液从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嗒、嗒”地响,像倒计时。他抬眼,看见陈砚手里那残卷闪了光,又听见那句老话,心里明白了:地脉封了,母口闭了,可活口还在。
他知道,这才刚开始。
牙咬得咯响,额角青筋突突跳,他拿断梁撑着身子,一点一点往上蹭。每动一下,腰就跟被钉子穿过似的,眼前发黑。但他没停,拖着废臂,爬向龟壳裂口。罗盘还在腰上,焦黑一片,指针歪了,不动。那是他爹留下的老东西,黄铜壳,磁针,盘上刻着“子午定气,天地归衡”。现在它就是块废铁,沉得坠手。
他摘下来,攥在手里,凉,沉,像烧过的铁坨。
爬到裂口前,喘得像破风箱。陈砚没回头,只侧了半步,让出点地方。赵铁柱单膝跪地,把罗盘贴到龟壳缺口边。凹槽还在,烟杆插在正中,尾部发红,烫手。他左手扶住罗盘底,右手掰开机械臂前端的卡扣,“咔哒”一声,金属探针弹出来——他爹教的土法子:电的不行了,就靠物理震,找标高。
他闭眼,靠手感调角度。祖传的“标高感”不是数,是肌肉里的记忆,是从小在渠边量水、测坡练出来的直觉。手腕轻轻动,罗盘边磕在凹槽上,试了三次,终于卡进一道细缝。
“咔。”
一声脆响,像冰裂。
罗盘和烟杆底下的星纹咬上了,两块铜一碰,嗡地一声低鸣,像老钟被敲。地面不抖了,浮尘落定,风也停了,整个世界像是屏住了呼吸。
赵铁柱松手,罗盘立着没倒。他靠回断梁,喉咙一甜,咳了一声,嘴角渗出血。没擦,只是仰头看天,眼神空。
“成了。”他说。
陈砚低头看残卷,山川影子还在,但不动了,开始缓缓转,像活的。水在流,山在动,这张纸里像是藏着个小小天地。他把卷塞回怀里,伸手去试烟杆——想看看能不能拔出来。
纹丝不动,跟长进壳里一样。他用力一拽,掌心那道疤猛地抽搐,像被咬了一口。立刻松手,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没再试。
这时,地上有了动静。
不是震,是裂,像种子破土。从祖坟那边开始,一道细缝顺着菌丝退的路爬过来,直通龟壳底下。缝不宽,只够插根手指,可每走一寸,就有东西从土里拱出来。
是碎片。
铜灰的纸片,指甲盖大,边不齐,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纹,像星图,又像树根。一块一块浮上来,围成一圈,把龟壳底围住。陈砚数了,二十四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他捡起一块,指尖蹭过边缘。
三个字:陈根生。
手一紧,差点掉。他没松,一块块看过去,每块都刻着这名字。字有深有浅,像是不同时候刻的,可材质一样,纹路连着,分明是一张大图的碎块。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爹在油灯下刻铜板——小凿子一点一点敲,声音轻,像雨打瓦。
残卷突然烫了。
胸口一热,他赶紧按住。纸滚烫,像要烧起来。闭眼,掌心在土上蹭了蹭,三指测温,感受地气。然后低声念:“东南燥则薯深埋。”
这是他爹教的第一句农谚。
纸凉了,恢复平静。
他睁眼,盯着那些碎片,没说话,也没捡。蹲下,把烟杆周围的土拍实,动作慢,像在做仪式。风又起,吹他衣角,碎片躺在地上,铜灰泛冷。
赵铁柱喘着,抬头看天。天亮了些,雾散了,可云还是压着,像要下雨。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进机械臂的残骸,从烧糊的电路板夹层里抠出一块小铜片——他爹留的最后一件备用件,一直没舍得用。指甲大,边上刻着“癸未年制”,背面一道细线,像符。
他把铜片放在罗盘上,低声说:“爸,我用了。”
罗盘没反应。可那铜片边,青光一闪,极短,像回应,又像叹。
陈砚站起来,走到第一块碎片前,蹲下,右手小指那道旧疤蹭过地。这疤是七岁那年留的,他爹用铜尺划的,说是“开窍之礼”。他没捡碎片,也没碰罗盘,只是把残卷掏出来,摊开,盖在那块刻着他爹名字的纸上。
纸一碰,残卷背面浮出一道极细的线,从碎片出发,直指龟壳深处。淡得像蛛丝,却笔直,像是被什么拽着。线停了,终点在烟杆插的位置。
他抬头看赵铁柱。
赵铁柱也在看他,眼里没问,只有一种沉到底的明白。他知道,这线不是碰巧,是线索,是叫他,是命里定的路。
“你爹的名字,”赵铁柱开口,嗓音哑,“怎么在这纸上?”
陈砚没答。
他伸手,把残卷从碎片上拿开。纸恢复焦黄,纹路全无。他塞回怀里,动作慢,像怕惊了什么。风吹,残卷边角轻轻翻,像在呼吸。
他蹲在碎片旁,指尖划过地,顺着那道细缝。忽然明白,这二十四块,不是乱来的。它们围成圈,间距一样,角度准,像阵法的点。烟杆,是阵眼。
他抬头看龟壳,裂口黑得不见底。可他知道,下面不是空的。那是“母口”,是地脉的根,也是封印的头。他爹的名字在这儿,意味着什么?
他想起小时候,他爹总半夜出门,回来鞋底沾泥,手里拎个铜盒。他问过一次,他爹只说:“祖宗的东西,别碰。”后来盒子没了,他爹也病了,临死前只留一句:“烟杆在,脉不断。”
原来如此。
他闭眼,掌心贴地,三指测温。地气稳,可深处有动,像心跳,又像呼吸。不是自然的,是人弄的——下面有人,或者,有什么醒了。
赵铁柱靠在断梁上,机械臂彻底废了,液压液流光,只剩空壳。他看着陈砚,忽然说:“你爹是不是……早就知道?”
陈砚睁眼,没看他,只盯着那二十四块碎片。
“他知道。”声音轻,“所以他把名字刻在纸上,埋进地里。每一块,都是信标,也是钥匙。”
“那你呢?”赵铁柱问,“你是来接班的?”
陈砚没答。他站起来,走到龟壳裂口前,伸手摸了摸烟杆。还是烫,但不烧手了。他忽然笑了,笑得淡,像风吹荒草。
“我不是来接班的。”他说,“我是来还债的。”
赵铁柱愣住。
陈砚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铜绿斑驳,柄上缠着褪色红绳。他一刀割开左手掌,血立刻涌出来。他把血滴在烟杆底,一滴,两滴,三滴。
血落在星纹上,瞬间没了,像干土吸水。
地面又抖,但这回是往里收。二十四块碎片同时亮,铜灰转暗红,像烧红的铁。残卷在怀里烫得吓人,陈砚不动,任它烧。
“你干啥!”赵铁柱吼。
“开锁。”他说,“用血,用名,用命。”
碎片上的纹活了,像血管。它们缓缓升起,悬在空中,围成一个整圆。圆心正是裂口。陈砚抬头,看着那圆,低声念:“东南燥则薯深埋,西北湿则谷不收。地有脉,人有根,根断则脉崩。”
话落,碎片合拢,一声清鸣。
龟壳深处,一声极低的“咔哒”,像锁开了。
赵铁柱瞪眼,想喊,却见陈砚忽然跪下,额头贴地,双手平伸,像在行最老的礼。
风停了。
云裂开一道缝,阳光斜照下来,落在龟壳上,落在烟杆上,落在那二十四块碎片上。
光里,浮出一行极淡的字,像是从地底升起:
“陈根生,癸酉年七月初九,封脉。”
陈砚闭眼,一滴泪落进土里。
他知道,他爹不是病死的。
他是把自己,封进了地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