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丘壑荒芜。
一支小小的送葬队伍,缓缓蠕动着,那具白橡木棺材,成为灰白世界里罕有的暖色。
里面躺着的是卡特家族的女儿,塞西莉亚·卡特,今年霜月,她刚满二十岁。
在高崖领那些温暖的沙龙里,她的死因正被夫人小姐们热烈讨论着。
有人说她被流窜的狼人咬断了脖颈,有人说她染上了来自低地沼泽的怪病,更富想象力的则宣称,是那位她全家都狂热信奉的智慧之主萨皮克罗斯,因感念其虔诚,将她接引到了自己的神域。
这些真假难辨的流言,成了夫人和小姐们展露虚假同情的最佳模板——她们为这位早已被排斥在社交圈之外的“怪胎”哀声叹气、流下眼泪,不过是为了在各自的情郎面前,显摆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善良和脆弱。
只有这支顶着寒风前行的队伍,承载着真实的哀恸,或许,还有一缕难以言说的释然。
塞西莉亚·卡特,曾出落得如蓝葡萄酒般清冽,一头晨雾般的灰发光泽动人,两颗琉璃色的眼眸清澈见底,身姿窈窕,明媚动人。
二十岁的青春本该是灿烂夺目的,但在她身上,却笼罩着层层迷雾。
她没有亲密的女伴,也没有殷勤的追求者,甚至连那些情窦初开、见到漂亮姑娘就会脸红的牧僮,都会下意识地绕着她走。
原因无他,只因她太怪了。
这种“怪”,源于血脉,源于信仰。
古老的卡特家族,世代都是智慧之主萨皮克罗斯最狂热的信徒。
家族中每隔几代,总会冒出那么一两个自称曾与神只交流的成员,他们会陷入一种病态的谵妄,宣称自己是凭借萨皮克罗斯的权能,从遥远的未来返回,占据了年轻时期的躯体,他们热衷于留下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而这些预言,往往最终都与灾难相伴。
塞西莉亚也未能幸免。
八岁那年,她在一个寻常的午后突然抽搐倒地,四肢如蛇般扭动,五官则紧紧皱缩,那双琉璃色眼眸震颤不已,涣散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现实,看到了无比恐怖的景象。
在众人的簇拥下,她用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沙哑声音宣告:十年后,魔犬将啃断山脉,整个高崖领因此而倾塌;十二年后,祸星再临,带来的寒冬将彻底摧毁这片土地。
随后几日,她高烧不退,唇齿间断断续续吐出古老而晦涩的词句——
“萨皮克罗斯犯下了最大的愚行……”
“祂觐见了比祂还要伟大的存在……”
“那存在既是守门人,又是门和钥匙……”
自那以后,那位明媚的少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终日神神叨叨的疯子。
仅有的一次例外,那是在不久前坚石城的盛大婚宴上,她竟有幸与帝国的传奇人物、新晋的屠龙英雄安东·伍兹爵士跳了一支舞。
这短暂的“荣光”让她重新成为高崖领话题的中心,那些曾经排斥她的夫人小姐们,内心嫉妒得发狂,迫切想从她口中探听关于那位传奇英雄的一切,却又拉不下脸面去与她重修旧好。
但这矛盾而微妙的关注只持续了短短几天——霜月的最后一天,塞西莉亚·卡特突然病故,死得无声无息,如同秋叶凋零。
此刻,寒月的第一个清晨,卡特家族的核心成员们正扛着承载她遗体的棺材,沉默地向十几里外的莫维登教堂进发。那是死亡牧主的领地,也是所有生灵的终点,他们必须赶在傍晚前到达,让葬礼得以在日落前完成。
送葬的人们表情肃穆,步伐沉重。老卡特男爵走在最前,脸上刻着丧女的悲痛,但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近乎狂热的骄傲。他的儿子,塞西莉亚的哥哥,紧随其后,面色阴沉。
抬棺的族中青年们则小心翼翼保持着棺木的平稳,仿佛里面安睡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家族濒临破碎的未来。
路边偶有零星的农夫停下手中的活计,拄着农具,默默注视着送葬队伍经过。他们交头接耳,声音低得被风瞬间撕碎:
“那孩子可真漂亮,可惜遇上了狼人……”
“不对,是毒瘟,浑身发黑……”
“是神召!萨皮克罗斯把她接走了!”
无论哪种说法,都让这场葬礼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塞西莉亚八岁时那场骇人的预言再次被人们提起——魔犬啃断山脉,祸星带来寒冬——如今她的暴毙,似乎正是那些不祥预兆的应验。
临近黄昏,队伍终于抵达了莫维登教堂,老守墓人拉开大门,将众人迎接入内。卡特男爵微微鞠躬,族人们则缓缓放下棺材,几支残烛在祭坛上跳动,光影摇晃,将众人的影子肆意拉拽。
“愿记忆的迷宫始终为她保留出路……”
葬礼仪式简短得近乎仓促,莫维登修士们干巴巴地吟诵着,祷词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没有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是在敷衍了事。寥寥几位前来吊唁的雇农,个个面无表情,眼神游移,巴不得这诡异的仪式早点儿结束。
没有哭声,没有挽歌,只有风像鬼魂一般在石缝间呜咽。
随后,棺木被移往教堂后的家族墓地,放入早已提前掘好的深坑中,人们挥动铁锹,破开冻土,黑色泥土被一锹一锹扬起,落在棺盖上,“噗噗”作响,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将所有过往掩盖。
当泥土即将完全覆盖棺椁时,一名填土的仆人气喘吁吁地停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就在这短暂停歇的片刻——
他的头颅猛然滑落在地。
紧接着,女眷发出尖叫,男人们惊慌失措,在墓园四周,几道黑影如闪电般刺来,他们披着灰暗的斗篷,兜帽盖住脸庞,只有手中的利刃闪着寒光。
鲜血瞬间如火莲般纷纷绽放。
“我不明白!”卡特男爵惊声叫道,“大人承诺过,他承诺过不会再追究……”
他只说了这么多,一个人喉咙里插着匕首时,很难把话说完。
“父亲!”小卡特眼眶欲裂,他怒吼着冲向最近的杀手,却被对方踢倒在地,接着利刃刺入胸膛,将他的心脏彻底搅碎。
“杀掉所有人,一个不留!”
领头的杀手下达指令,随即,哀嚎与惨叫为整场葬礼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