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微光]指尖的觉醒
西安市立医院后方,一栋相对安静的二层小楼,是专门用于收治需要长期疗养、病情特殊人员的康复病区。这里的气氛与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隔着一段距离,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草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久病之人的滞重气息。
赵致远的病房在走廊尽头。窗户朝南,秋日的阳光能斜斜地照进来大半日,在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明亮却缺乏温度的光斑。他依旧躺在那张白色的铁架病床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棉被。与数月前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时相比,他脸上那层骇人的青灰色褪去了些,换上了久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苍白。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具被抽走了大部分灵魂的骨架。
他的日常,是由无数琐碎而艰难的程序组成的。护士每天定时帮他翻身、擦洗、按摩萎缩的肢体,用细软的胶管喂食流质,辅助他进行极其有限的、被动的关节活动。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安静的,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或者无意识地歪着头,看向窗外那片被窗框分割的天空。他的意识仿佛漂浮在一片浓稠的迷雾里,外界的声音、光线、触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
然而,在这片看似死寂的迷雾深处,某些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顽强地挣扎着,试图冲破那层生理的牢笼。
江静云每隔几天便会来探望一次。她通常选择在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她会带来一些易于吞咽的藕粉、蛋羹,或者一小束在路边采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她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方凳上,有时帮他润湿一下干裂的嘴唇,有时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温和。
今天,她带来了一份《群众日报》,上面用醒目的标题报道着新中国成立后各项工作的开展情况。她并没有期望赵致远能看懂,只是觉得,让他接触一些来自外界的信息,哪怕只是纸张和油墨的气味,或许也能对他残存的意识产生一丝微弱的刺激。
她将报纸展开,放在赵致远视线能够触及的床头柜上。阳光照在报纸上,黑色的铅字反射着光。
“致远,”她像往常一样,用平稳的语调和他说话,仿佛他只是睡着了,“外面变化很大。新的政府在组织生产,修复铁路,很多工厂都开工了。街上很热闹……”
她絮絮地说着,目光却敏锐地注意到,赵致远那双原本涣散地望着天花板的眼睛,眼珠极其缓慢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转向了床头柜上报纸的方向。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那上面的黑色方块,对他构成了一种模糊的、费解的吸引。
江静云的心微微一动。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着,同时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指向报纸上一个较大的标题—— “西北军政委员会成立,彭德怀任主席”。
“看这里,”她的指尖轻轻点在“西北”两个字上,“这是我们这里的事情。”
赵致远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指尖,落在了那两个字上。他的呼吸似乎变得略微急促了一些,喉咙里发出一点轻微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的右手,那只唯一还能做出些许细微动作的手,搭在被子外面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江静云的眼睛。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她站起身,走到护士值班室,向负责赵致远康复训练的护士长说明了情况,并请求借用一下他们用于测试脑损伤患者认知能力的、印有简单汉字和图画的卡片。
护士长是一位经验丰富、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性,她对赵致远的情况很了解,也对江静云的坚持抱有敬意。她很快找来了一叠厚厚的卡片,上面用清晰的黑色宋体印着“人”、“口”、“手”、“山”、“水”等基础汉字,以及对应的简单图画。
回到病房,江静云重新坐在床前。她抽出一张画着巍峨群山、下面印着“山”字的卡片,举到赵致远眼前。
“山。”她清晰地念出这个字,然后指了指窗外远处隐约可见的秦岭轮廓,“就像外面的秦岭。”
赵致远的目光落在卡片上,那片浓稠的迷雾似乎波动了一下。他的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江静云耐心地举着卡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山。”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病房里只有她平稳的诵读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突然,赵致远搭在被子外的右手,那几根瘦削得如同枯枝的手指,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似乎想抬起手,想指向什么,但那具不听话的身体却让他徒劳无功,只有指尖在粗糙的棉布被面上,划出无意义的、凌乱的痕迹。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
江静云没有催促,也没有放弃。她换了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一只粗糙的手,下面是“手”字。
“手。”她念道,然后轻轻握了握他那只正在颤抖的、冰凉的手,“这是你的手。”
赵致远的呼吸更加急促,胸膛轻微地起伏着。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手”字上,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那僵硬的、被神经损伤禁锢的面部肌肉,出现了一种极其痛苦的扭曲,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耗尽全力的搏斗。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他那颤抖的、完全不听使唤的右手食指,在经历了数次失败的尝试后,竟然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在被子表面,朝着卡片的方向,微微地、却是明确无疑地——点了一下。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持续时间短暂得如同幻觉。
但江静云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无意识的抽搐,那是回应!是试图指向那个与他自身残破状态形成残酷对照的“手”字的回应!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狂喜与心酸的热流,瞬间冲上了江静云的头顶,让她一阵眩晕。她猛地捂住了嘴,才没有失声叫出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强忍着翻涌的情绪,用颤抖的声音,再次确认般地问道:“致远……你……认得这个字?是‘手’,对吗?”
赵致远没有再看她,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张卡片,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那一点上。他喉咙里的“嗬嗬”声变得更响,带着一种近乎呜咽的调子。他那根食指,再次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又在被子上点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叩击那扇紧闭的意识之门,又像是在确认自己与这个失联已久的世界,重新建立起了第一道,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无比真实的连接。
微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迷雾。
江静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赵致远那只刚刚完成了惊人壮举的、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
“太好了……致远……太好了……”她哽咽着,反复说着这几个简单的词。
窗外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明亮,温暖地笼罩着病床上这个与命运顽强抗争的灵魂。那一笔一划的黑色汉字,不再是毫无意义的符号,它们成了照亮混沌的第一缕曙光,成了生命意志不屈不挠的证明。
这微小的觉醒,不仅仅属于赵致远个人。它像一道无声的讯号,穿透病房的墙壁,预示着一段被污名掩盖的历史,也即将迎来属于它的、清晰而公正的证言。清白,终将如这秋日晴空下的山峦,坚实而不可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