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阳那清朗而笃定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机械厂家属区门口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董工脸上的感慨尚未褪去，便瞬间被惊愕取代。
他扶了扶眼镜，上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衣衫略显凌乱、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红晕与细微擦伤的半大少年。
“你……你说什么？向阳，你能试试？”
董工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那模型虽然是木头做的，但结构仿的是真车，相当精巧，缺的还是关键传动部件，厂里几个七八级的老师傅看了都直嘬牙花子，说没有原图纸，根本没法补……”
不是董工不信林向阳，实在是这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或许在改良炉灶、种蘑菇上有些奇思妙想，但机械模型，尤其是这种精密仿真的工业模型。
涉及的是实打实的机械原理、空间构型和精加工能力，这需要多年的经验积累和系统知识，绝非小聪明可以弥补。
林向阳迎着董工质疑的目光，没有退缩，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
他深知这是一个险招，但机遇往往就藏在风险的峭壁之上。
“董工，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林向阳组织着语言，既不能显得过于狂妄，又要传递出足够的信心。
“我平时……爱瞎琢磨这些机械的东西，也看过一些杂书。解放卡车的结构，大致心里有数。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成，但既然老师们傅都为难，让我看看，万一……万一我能瞧出点门道呢？就算不成，也不过是浪费您一点引见的时间。”
他态度谦逊，理由也说得通——“爱琢磨”、“看杂书”，这符合他一直以来展现给外界的“自学成才”形象。
而“看看也无妨”的说法，则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董工引荐的风险。
董工看着林向阳那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眼神，又想起他之前精准判断柴油机故障、制作手摇发电机、甚至指挥救回妹妹时表现出的冷静与急智，心中不由动摇了些许。
或许，这孩子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反正情况也不会更坏了，让他试试，万一有惊喜呢？
“好！”
董工也是个爽快人，一拍大腿。
“既然你有这个心，我就带你去试试！不过向阳，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杨厂长因为孙子哭闹，心情正不好，你到了那里，多看少说，能修就修，不能修千万别逞强，明白吗？”
“我明白，谢谢董工！”林向阳心中一定，连忙点头。
他转身对晓梅和晓雨低声嘱咐：“晓梅，你先带晓雨回家，告诉卫国没事了，让他安心。我这边完事就回去。”
晓梅虽然担心，但看着大哥眼中那熟悉的光芒，知道他已经有了决断，便乖巧地点头。
拉着情绪稍微平复但依旧紧紧抓着大哥衣角的晓雨，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去。
林向阳则跟着董工，走进了机械厂家属区深处那片被称为“干部楼”的区域。
这里都是整齐的红砖楼房，与外面大杂院和窝棚区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
来到一栋单元楼前，董工整了整衣领，深吸一口气，才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杨厂长的爱人，一位面容和蔼但眉宇间带着愁容的中年妇女。
看到董工，她勉强笑了笑：“是老董啊，快请进。”
目光落到董工身后的林向阳身上时，她明显愣了一下。
“嫂子，这是……我带来的一个小同志，叫林向阳。”
董工连忙介绍，“他……他对机械有点研究，听说小斌的模型坏了，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杨厂长的爱人将信将疑地将两人让进屋。
客厅里，气氛有些沉闷。一个虎头虎脑、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脚边散落着一堆精致的木制零件，依稀能看出车架、车轮的轮廓。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色中山装、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正是红星第二机械厂的厂长，杨建业。
他身上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客厅的空气都显得凝重了几分。
“老董，你怎么来了？”
杨厂长看到董工，停下脚步，语气还算平和，但透着疲惫。
随即，他的目光也落在了林向阳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
“厂长，”
董工上前一步，硬着头皮说明来意：
“这是林向阳，就住附近胡同。这孩子……脑子活，手也巧，之前帮我们找回了走丢的小军。他听说小斌的模型坏了，自告奋勇想来看看，说平时就爱鼓捣这些……”
杨厂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向阳，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
一个半大孩子，来看连厂里老师傅都束手无策的模型？
这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胡闹！”
杨厂长尚未开口，一个略带尖酸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林向阳这才注意到，客厅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穿着工装、梳着油亮分头、眼神闪烁的中年男人，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曾想冒领玉米脱粒机功劳的马科长！
马科长站起身，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眼神却像毒蛇一样盯着林向阳：“厂长，董工，不是我说话难听。这模型是请外面老匠人精心打造的，结构复杂，图纸都未必齐全。厂里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都不敢说能修，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名堂？我看呐，别是某些人想借机攀附，或者……另有所图吧？”
他这话阴阳怪气，直接将林向阳的动机引向了“攀附”和“另有所图”，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林向阳心中冷笑，果然是这个马科长，真是冤家路窄。
自己还没开始，麻烦就先来了。
董工的脸色有些难看：“马科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向阳是我带来的，他只是一片好心……”
“好心？”
马科长嗤笑一声，踱步到那堆零件前，弯腰捡起一个断裂的、形状奇特的木质齿轮，“董工，你看这零件，这精度，这设计，是随便看看就能明白的？我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盯上这模型了？说不定……之前模型零件丢失，就跟他有关！他这是贼喊捉贼，想借此机会混进来，偷看甚至偷走更重要的东西！”
“马德彪！你血口喷人！”
董工气得脸都红了，他没想到马科长竟然如此无耻，直接污蔑林向阳偷窃！
杨厂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