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他隔壁的座位传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被酒精浸泡过的羽毛。宴清早在进酒吧前就注意到了那个角落里的人,对方一个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着好几个空杯,一直低头喝着闷酒,全身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本能地想拒绝。今晚他的角色是观察者,一个隐形的幽灵,而不是派对的参与者。他只想带着满满的收获悄然离去,而不是卷入任何不必要的社交。
“不好意思,我……”
拒绝的话刚刚滑到嘴边,那个身影已经动了。对方端着酒杯,从隔壁的吧台椅上挪到了他身边的空位上,一股混杂着酒气和某种高级香水尾调的气息随之而来。
“你的胡子是假的吧?”
女人压低了嗓子,一句话让宴清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心头一跳,第一反应是自己的伪装被识破了。他下意识地转头,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对方。
对方穿着一件 oversized 的宽松卫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的下巴和颜色很淡的嘴唇。这身装扮,和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形成了奇特的违和感。
这副打扮……宴清的脑子飞速转动,再联系她刚刚那句话,一个念头瞬间清晰起来。他明白了。对方不是认出了他是宴清,而是认出了他是个“伪装者”。
大家都是出来躲清静的,是同行。
面对一位可能也是圈内前辈的邀请,话又说到了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宴清原本准备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对着酒保抬了抬下巴。
“再来两杯mojito,另外开一瓶威士忌,送到里面的卡座。”
他点了酒,然后对身边的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人群,来到一个相对隐蔽、被绿色植物隔断开来的卡座里。
刚一坐下,她没卸下伪装,依旧看不清她的脸。
她端起服务生刚送上来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仰头就干了。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她纤细的脖颈,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孤勇。
宴清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从对方紧绷的肩膀和微微泛红的眼眶中,读出了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个艺人,需要这样乔装打扮、躲到酒吧角落里借酒浇愁,想来最近的日子一定过得相当不容易。
在这种伪装之下,谁也不是那个被公众审视的明星,谁也不是谁。这种绝对的匿名,给了情绪一个最安全的宣泄口。
事实也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
他们安静地喝了两杯酒,也许是前面的烈酒已经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女人身体里积压的苦闷再也控制不住,开始断断续续地倾诉起来。
“你知道吗……我真的觉得好累。”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划着圈,留下模糊的水痕,“我以为……我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男人嘛,谁不贪玩呢?只要他还会回家,只要他心里还有这个家,就够了。”
宴清没有插话,只是适时地帮她把空了的酒杯满上。这种场景,他在t北的夜店当服务生时见过太多次了。客人们需要的不是建议,不是评判,只是一个能耐心倾听的耳朵,一个能暂时容纳他们所有负面情绪的垃圾桶。他此刻需要做的,就是变回那个最专业的“倾听者”,引导她,让她把心里的毒素全部排出来。
“我为他放弃了多少东西……我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发展的,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他说他喜欢家庭的温暖,他说他想每天回家都能看到我。好,我信了。我减少工作,我学着煲汤,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他,给了那个所谓的家。”
女人的话语越来越激动,她抓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呛得连连咳嗽。
“结果呢?我的忍让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他更加的肆无忌惮!从偷偷摸摸,到半公开,再到现在……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
她说到这里,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耸动。压抑的哭声从她手臂间传来,在嘈杂的音乐背景里,显得格外脆弱。
宴清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面对这样的情况,宴清发现任何劝解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说“离开他吧”,对于一个付出了整个青春和事业的人来说,谈何容易?说“想开点”,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一杯又一杯。
他成了她的情绪垃圾桶,也成了她的陪酒员。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终于哭累了,也喝不动了。她蜷缩在宽大的卡座沙发上,长发凌乱地散在脸颊边,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的裙摆因为蜷缩的姿势而上滑,露出了一双笔直修长的大腿。
宴清沉默地脱下自己那件廉价的夹克外套,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腿上,遮住了那片春光。他没有叫醒她,也没有离开。
酒吧里迷幻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安静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脑子里却在进行着一场风暴。
今晚的经历,太奇特了。
他先是观察了一个完美的“百达通”模板,那个男人游刃有余,风度翩翩,将社交技巧玩弄于股掌之间,是所有渴望挤进上流社会的底层青年的终极幻想。
然后,他又遇到了一个被“百达通”们伤害的女人。她曾经也是天之骄女,却在婚后,被所谓的爱情和婚姻消磨得只剩下疲惫和眼泪。
一个伪装者,一个受害者。
一个在努力向上爬,一个从云端跌落。
这两段毫不相干的经历,此刻却在他的脑海里拼接成了一幅完整而残酷的图景。
他为百达通设定的终极目标是“嫁”入豪门,可他从没深入去想过,“嫁”进去之后呢?是过上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幸福生活吗?
不,现实给了他一个耳光。
现实是,百达通们的目标或许只是那张入场券,他们不会付出真心,所以游刃有余。而那些付出了真心的“公主”们,最终却可能沦为这场游戏里最可悲的牺牲品。
百达通这个角色,瞬间变得无比复杂。他不再只是一个励志的攀爬者,他的身上,还背负着一种原罪。他的成功,必然建立在某些人的痛苦之上。他的左右逢源,在另一个角度看,就是极致的冷漠和残忍。
宴清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怎么动的酒,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冷却他飞速运转的大脑。他感觉自己笔下的那个男人,在这一刻,才真正地被注入了灵魂。一个充满了欲望、挣扎、野心,同时也带着阴影和罪恶的,活生生的人。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酒吧里的音乐渐渐停了,灯光也调亮了许多,保洁人员开始收拾桌子。打烊了。
宴清这才转过头,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女人。
“喂,醒醒,打烊了。”
女人嘤咛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里满是宿醉的迷茫。她坐起身,看到盖在自己腿上的外套,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宴清。
“谢谢。”她的嗓音因为哭过而有些沙哑。
“不客气。”
两人之间没有再多余的交流。
他们一起走出酒吧,外面的街道已经恢复了宁静,只有几个醉鬼还在路边纠缠。凌晨的凉风吹来,让人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们在路口分道扬镳,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自始至终,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两个戴着面具的陌生人,偶然交错,分享了一段最真实的秘密,然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继续扮演那个公众所熟知的角色。
宴清拦下一辆出租车,消失在香江黎明前的夜色里。他知道,今晚他得到的,远比一部剧本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