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金色的光芒刺破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为鼓楼残破的飞檐镀上一层神圣的轮廓。
白桃站在高处,脚下是碎裂的砖石,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她的手终于从怀中拿出那枚青铜卦盘,盘面在初阳下泛着古老而坚毅的冷光。
她深吸一口气,丹田发力,声音清越而坚定,穿透清晨的薄雾,响彻在死寂的南京城上空:“药王宗誓典!名生于土,魂寄于言;一字不弃,国脉不断!”
这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劈醒了麻木的人群。
废墟下,那些侥幸从屠杀和药物控制下幸存的学者们,抬起浑浊的眼睛。
他们看到白桃将一叠早已备好的拓片迎风撒下,纸张如蝶,纷纷扬扬。
离得近的人捡起一看,上面是用朱砂拓印的密文,正是破解日军“忘川”药剂压制记忆的关键法门。
“这……这是白景明老先生毕生心血的结晶!”一位老教授颤抖着双手,老泪纵横。
白桃没有停歇,她当场架起一只小小的药炉,动作行云流水般点火、投药。
一股奇异的草木清香混合着微不可察的腥气弥漫开来。
她从人群中拉过一个眼神空洞、嘴角流着涎水的年轻人,撬开他的嘴,将一小勺滚烫的“唤魂汤”灌了进去。
年轻人剧烈地挣扎、咳嗽,双目圆睁,眼白中布满血丝。
几息之后,他突然安静下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许久,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铁蛋。”
人群中,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猛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我的儿啊!娘在这儿!”
这个名字,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好奇、怀疑、最终化为震撼。
有人照着拓片上的指引,开始低声呼唤亲人的乳名;有人借来笔墨,在残垣断壁上颤抖着写下自己早已遗忘的本名,泪水滴落,将墨迹洇开。
“我叫……狗剩……”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一边哭一边笑。
“我爹娘叫我……来娣……”一个年轻的姑娘喃喃自语,仿佛在品味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记起、被呼唤、被写下,无人察觉的城池地脉之下,异变陡生。
那八处作为阵眼核心的卦位地灯,原本只是孤立地闪烁着微光,此刻竟逐一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道光柱冲天而起,在地底深处彼此连接,不再是独立的点,而是构成了一道完整、流转不息的环状光带。
那光芒温润而磅礴,宛如传说中的八卦图腾,在南京城的地下,悄然重生。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陆九的身影如鬼魅般潜入了日军即将撤离的临时指挥所。
空气中还残留着文件烧焦的烟味和来不及带走的血腥气。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盘缴获来的磁带,上面用日文标注着——“命名数据库”。
他没有按照原计划去寻找军火库,也没有选择炸毁这套昂贵的通讯设备。
他走到那台巨大的盘式播放机前,熟练地将磁带装了进去,然后,他看了一眼窗外,将线路接驳到了覆盖全城的扩音广播系统上。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通过遍布南京城角落的喇叭,突兀地响彻云霄。
“我是陈阿福。”
街头巷尾,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叫李秀英。”
喇叭里传出第二个声音,带着怯生生的哭腔。
“我爸给我取名叫国庆。”
“王二麻子……”
“赵春花……”
一个又一个名字,一段又一段被抹去的自我介绍,从冰冷的机器中复活,回荡在城市的上空。
这些都是被俘后,在药物和审讯下录下的声音,是他们作为“人”的最后一道痕迹。
陆九让这些声音,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侵略者建立的广播系统中,向全城宣告他们的归来。
随后,他拔下磁带,将一桶汽油泼向屋内堆积如山的纸质档案——那些是无数被简化为编号的牺牲者名单。
火苗窜起,瞬间化为熊熊烈焰。
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他缓缓从怀中掏出自己的中统证件,那上面印着他的身份和使命。
他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随手将其扔进了烈焰之中。
“陆长官!你这是干什么!”一名侥幸跟上他的旧部冲了进来,惊骇地看着这一切。
陆九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注视着那证件在火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有些命令,比背叛更该被烧掉。”
秦淮河畔,淤泥与血水混杂的岸边,小梅双膝跪地,十指深深插入湿冷的泥土之中。
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浑身的力气都仿佛通过指尖,注入了脚下这片承载了太多苦难的土地。
她在催动《地语经》的最后一式——“万姓归根”。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地接收地脉中传来的哀嚎与怨气,而是以前所未有的力量,主动向四面八方传递着一个简单、纯粹的频率。
没有复杂的经文,没有深奥的咒语,只有一句直抵灵魂深处的话。
“你还记得你妈怎么叫你吗?”
这句话,仿佛拥有穿透一切的魔力,顺着纵横交错的地气,随着风,随着水,渗入千家万户,传入每一个沉睡或昏迷者的梦境。
那个夜晚,南京城出现了难以言喻的奇景。
无数人在梦中听到了自己童年时最熟悉的呼唤,或严厉,或温柔,那是母亲的声音。
他们从噩梦中惊醒,第一件事,便是发疯似的寻找可以书写的东西,在门楣上,在墙壁上,在路边的树干上,用木炭、用血迹、用指甲,写下自己的名字。
城中残余的日军监听站内,技术员惊恐地撕下耳机,向长官崩溃地报告:“长官!接收到海量无法破译的语音信号!遍布全城!我们……我们无法识别内容……但根据声纹比对和频率分析……他们……他们都在说自己是谁!”
白桃回到钟楼的地下密室时,那颗悬浮在半空中的心跳水晶,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它不再是之前那种触目惊心的血红色,而是转为一种温润、通透的琥珀色,平稳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仿佛与整座城市的心跳同频。
她走上前,取出怀中的一根银针,那是她随身携带的针灸用具。
她伸出手,用银针的尾部,轻轻敲击在水晶的表面。
“叮——”
一声清越至极的声音响起,空灵悠扬,在密室中回荡不绝。
这声音,与当年祖父白景明握着她的手,教她启蒙卦音时,敲击卦盘的声音,别无二致。
在这一刻,白桃豁然开朗。
她终于彻悟了。
什么狗屁的传国秘宝,什么惊天的巨大财富,都不过是世人的臆想。
所谓“宝藏”,不过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代人对自己“我是谁”的确认与坚守。
而所谓的“护宝”,就是不让任何人,用任何方式,替你决定你叫什么。
她走到那块刻有偈语的石碑前,看着上面残缺的字句,拿起一块尖锐的石片,在后面补上了自己悟出的真谛。
石屑纷飞,一行新的字迹在火光下显现:
“乾位灯引路,离宫火焚心;卦不在图中,人在即宝存。”
数日后,在巨大的压力和莫名的恐慌下,日军全面撤离南京。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钟楼遗址旁,一群孩子正在瓦砾堆里嬉戏打闹。
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捡起一根烧剩的炭条,蹲在地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三个字。
白桃。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白桃,只觉得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
陆九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递过来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带着一丝血腥气。
“寅三先生留下的。”他低声说。
白桃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一句话,笔力却遒劲入纸:“景兄有女,不负卦。”
她笑了笑,将信纸仔细叠好,转身迎向那穿透薄雾的万丈阳光。
而在他们脚下深邃的地底,那颗琥珀色的水晶依旧在规律地搏动,每一次闪烁,都精确地对应着城中某一个角落,某一个人,在低语、在高喊、在心中默念自己名字的瞬间。
秘卦未启,宝藏已得。
太阳升得更高了,将长长的影子投在身后,也照亮了前路。
白桃的目光越过那些嬉笑的孩童,望向远处晨曦中渐渐苏醒的街道。
一张张面孔从废墟中走出,有的脸上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有的眼中是劫后余生的茫然。
但还有一些人,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表情依旧麻木,仿佛被唤醒的只是一个名字的躯壳,灵魂深处,仍有一片浓雾未曾散去。
这光复的晨曦,似乎还不足以照亮他们心中最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