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火,是第六灯。
残存的灯芯如风中残烛,却顽固地不肯熄灭,幽蓝的焰心深处,仿佛藏着一个挣扎的影子。
一丝若有若无的呓语,顺着梁柱的震动传入白桃耳中:“……宝藏……不在地下……在人心……”是阿全!
他的声音微弱而扭曲,像是从极深的水底传来。
白桃心头一震,立刻从怀中摸出那张从《承愿录》上撕下的残页。
昏暗的光线下,她借着下方灯阵的幽光,再次将目光聚焦在那句批注上——“第七灯不燃,则魂不得归”。
过去她一直以为,这是点燃灯阵的必要条件,必须找到第七个祭品。
但阿全的话,第六灯的异状,让她脑中一道惊雷劈过。
不燃,则魂不得归。
或许,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并非是“必须点燃”,而是必须有一个人“被认定为点燃”!
她瞬间想通了日军那套诡异的流程。
他们根本不需要真的献祭活人,那太慢,也太容易引起反抗。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符号,一个被社会关系彻底抹除的“名字”。
通过药物、心理暗示和公开的宣告,让所有相关的人都相信某个人已经“献魂入灯”,那么这个人的名字,就会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自动成为一个“活祭”的代号。
这个人,哪怕肉体尚存,活得好好的,但在整个地脉与人心的认知网络中,他已经死了。
“所以,‘替身’根本不是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白桃捂住嘴,压抑着声音中的战栗,“而是直接宣告一个人的社会性死亡!”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陈家村古井下,小梅猛地睁开了眼。
她感应到了一股尖锐的危机感,像一根针,遥遥刺向白桃的命数。
她毫不犹豫,狠狠咬破自己的食指,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她将手指按在湿冷的井壁上,以血为墨,以身为笔,飞快地画下一道扭曲的符箓。
那符箓的核心,正是她的真名。
一道,两道……她一连七次,将带血的真名印记层层叠加在井壁之上。
每画完一次,整个地底都随之剧烈震颤一分。
当第七道印记完成的刹那,地脉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
远在镇上的义庄里,那七具被铁链锁住的枯骨猛然一颤,齐刷刷地将空洞的头颅转向了西北方向——正是药王宗主殿所在!
一股合声在小梅的脑海中响起,分不清男女老幼,如千百阵风穿过林间:“名在我身,语由我发。”
紧接着,一道苍老而沙哑的女声突兀地挤进了这合声之中,清晰无比地响起。
小梅的身体瞬间僵住,那是陈哑婆的声音!
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她的意念竟借助这地语通道,跨越生死重现人间。
“孩子,他们怕的不是药王宗,不是什么秘法,”陈哑婆的声音带着一丝亘古的疲惫,“他们怕的,是‘有名之人’。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人能叫得出你的名字,记得你的过往,你就没有输。”
泪水瞬间模糊了小梅的双眼,她哽咽着,用意念反问:“那您呢?您为什么……”
地语通道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我?”陈哑婆的声音飘忽起来,“我早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所以我,才能一直这样‘活着’。”
另一边,陆九如鬼魅般贴着墙影移动,避开了最后一队日军巡逻队。
他手中紧握着那把沉重的“兑”字铜钥匙,按照周沉舟留下的线索,潜入了位于西北乾位的密道。
通道阴冷潮湿,尽头是一间完全封闭的石室。
石室中央,只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空棺。
棺盖上繁复地雕刻着八卦阵图,唯独西北的乾位,有一个与他手中钥匙形状完全吻合的凹陷。
他不再迟疑,将钥匙插入,用力旋转。
只听“咔嚓”一声,机关触动,沉重的棺材底部竟轰然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石阶。
阶梯两侧,镶嵌着八盏古朴的陶灯。
其中七盏已经点燃,跳动着与主殿一般无二的幽蓝火焰,唯有最下方,第八盏灯的位置,是空的。
墙壁上,刻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八愿归一,始得永生。”
陆九心头狂跳,从怀里取出那几片周沉舟用生命换来的情报残片。
在幽蓝的灯光下,他将碎片拼凑起来,一句不完整的话显现眼前:“……承愿体非一人,乃七加一。”
七加一?
陆九的目光扫过那七盏燃着的灯和一盏空灯,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浑身冰冷。
他猛然醒悟:日军的目标根本不是凑齐八个活人祭品!
他们需要的是七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名字,这七个名字将作为基石,构成一个不完整的献祭法阵。
而这个法阵唯一的缺口,需要一个“自愿补位”的第八人来填补!
这个人,将承载前七人的所有“愿力”,成为那个“一”,最终完成所谓的“永生”仪式!
就在陆九想通一切的瞬间,主殿之内,时机已到。
一名祭师提着灯油,走向第六灯,准备将其彻底熄灭,换上新的灯芯。
就在他攀上灯架,注意力完全被灯火吸引的刹那,白桃如一只灵猫,从横梁上一跃而下。
她悄无声息地落在主控铜管的基座后,双手疾出,将早已准备好的最后两枚蘸毒银针,精准地刺入了铜管最隐秘的两个接口缝隙中。
这毒无色无味,一旦接触到用于密封的胶质物,便会瞬间将其溶解,并引发整套导识系统的能量逆流。
做完这一切,白桃迅速退至一扇暗门之后,屏住了呼吸。
片刻,一名地位极高的老祭司手捧一卷写满了名字的卷轴,缓步走入大殿中央。
他将卷轴展开,声音如同磨砂般干涩:“忘名者,归尘;代身者,入灯;断根者……白桃,时辰已到。”
说着,他将那写着密密麻麻名字的卷轴,投入了面前的香案火盆之中。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就在“白桃”二字即将被火焰吞噬的瞬间,白桃猛地从暗门后冲出,一脚狠狠踢翻了香案!
燃烧的卷轴与滚烫的香灰四散飞溅,她站在大殿中央,迎着所有祭司惊愕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高喊:“我叫白桃!我还没死!”
声音撞上高耸的穹顶,激起七次回响,一声比一声洪亮。
奇异的是,这回声竟与那盏即将熄灭的第六灯产生了共振。
灯芯骤然爆亮,光芒刺眼,随即喷出一股浓郁的黑烟。
黑烟之中,夹杂着阿全凄厉的嘶吼:“别信他们的名字游戏!”
与此同时,已深入地下三层的陆九,骇然发现,这里的景象远比地上更加恐怖。
一个规模更庞大的完整灯阵在此处运行,七座巨大的透明容器如同水晶棺,竖立在阵眼之上。
容器内注满了诡异的液体,各自漂浮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脸上都覆盖着冰冷的铜膜面具,头顶则连接着无数通往灯阵核心的管线。
他刚要从背包里取出炸药,最末端,本该对应第八盏空灯位置的那个容器,竟发出了“嘶嘶”的泄压声,缓缓开启。
一名浑身湿透、衣衫腐烂的老妇,踉跄着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满头灰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正是陆九在资料照片里见过无数次,早已被宣告死亡多年的陈哑婆!
她睁开浑浊却异常锐利的双眼,死死盯着陆九,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复活……我是从来,就没被放走过。”
话音未落,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布满管线的天花板。
那里,用血红的染料,刻着八个狰狞的大字:“名亡则灵缚,名存则道通。”
主殿之上,黑烟散尽。
白桃的挑衅呐喊仍在空气中回荡。
那一声来自阿全的警告,仿佛抽干了第六灯最后的力量,灯火彻底熄灭。
然而,她短暂的胜利并未带来喘息之机。
老祭司阴沉的目光从被打翻的香案上移开,落在了白桃身上,那眼神不带丝毫人类的情感,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出现了瑕疵的祭品。
他没有下令攻击,只是缓缓举起右手,其余六名一直沉默不语的祭师立刻会意,迅速移动脚步,将白桃围困在了大殿正中央。
他们口中开始吟诵起一种古怪而低沉的咒文,那并非任何已知的语言,音节短促而有力,仿佛无数根无形的钉子,从四面八方钉入白桃的感知之中。
一股山岳般的重压凭空出现,死死地钳住了白桃的四肢百骸。
她感觉自己的名字、记忆、乃至整个“自我”的存在感,都在这诡异的吟诵声中被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向着头顶那空悬的第七灯座汇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