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气息仿佛来自九幽深潭,带着洗涤魂魄的冰冷。
白桃被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女引着,踏入离火殿深处的净身房。
四壁光亮的铜镜映出她纤瘦的身影,素色囚衣上没有任何饰物,像一株被拔去所有枝叶、只待移植的树苗。
镜中无数个自己沉默地注视着她,仿佛在拷问,也在见证。
一名侍女端着黑釉瓷碗上前,碗中盛着半透明的汤药,气味诡异。
“请用涤魂汤。”侍女的声音平直如线,不带任何感情。
白桃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汤药表面。
汤中,半片干枯的草叶载沉载浮,边缘呈锯齿状,叶脉暗红,正是陆九在情报中反复强调的“断魂草”。
此物能侵蚀神识,让人陷入任人摆布的幻境。
她没有丝毫犹豫,接过瓷碗,仰头将那苦涩的药液一饮而尽。
在吞咽的瞬间,她牙关猛地一错,狠狠咬破舌尖。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用舌头将这口血死死抵在齿缝间,不动声色地将空碗递回。
侍女们确认她饮尽汤药后,躬身告退,沉重的铜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下檀香燃烧的微弱嘶声。
就在门锁落下的刹那,白桃眼中精光一闪,方才的温顺与麻木荡然无存。
她迅速从袖口内侧的夹层中摸出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早已浸泡过特制的“断识油”。
没有片刻迟疑,她左手摸准后颈,右手持针,精准而迅疾地刺入脑后风府穴。
一股冰凉的麻意瞬间窜遍四肢,她强忍着身体的僵直,又将第二根针刺入哑门穴,封住声带。
最后一针,她对准镜中自己光洁的额头,毫不犹豫地刺入神庭穴。
三针入脑,断识油的药力如决堤的洪水,沿着经络瞬间冲垮了正常的感知。
她的心跳开始急剧减速,从每息七跳降至三跳、一跳……最终,胸膛的起伏几乎完全停滞,呼吸细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这正是她与陆九反复推演过的假死之法,模拟出脑息停滞、魂魄离体的征兆。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再次被推开。
两名身着黑袍、头戴兜帽的祭师走了进来。
他们走到白桃身前,一人伸出干枯的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另一人则探了探她的鼻息。
片刻后,探脉的祭师低声说道:“脉搏几近于无,魂已半离,可以送入灯室了。”
白桃的意识清醒如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抬上一副冰冷的担架,穿过冗长的廊道。
她紧闭双眼,将所有心神收敛于内,默默等待着那个唯一的机会。
与此同时,深埋于离火殿地底的暗井中,小梅盘膝而坐。
冰冷的井水淹至她的腰际,眉心处,一枚乌黑的“安魂钉”深深嵌入,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七道镌刻着符文的红线自她颈部的金属环延伸而出,如同蛛网般牢牢钉入井底的七处地脉缝隙。
她双目紧闭,按照脑海中那份残破的初代记忆,开始逆行运转体内的气息。
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她体内涌出,并非被动抽取,而是主动灌注。
她将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全部意志——她的真名之力,沿着七道红线,凶猛地冲入地脉网络。
“我名小梅,非替非补,乃继!”她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反抗的烙印。
井水瞬间剧烈沸腾,咕咚作响,水汽蒸腾。
与此呼应,地面之上,离火殿东南巽位的地灯焰心,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细微的纹路,一缕极淡的灰雾从中翻涌而出。
殿内某间密室里,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划破寂静。
一名负责监控的技术官死死盯着面前的仪表盘,指针正疯狂地逆向偏转。
“b-4号地脉信号发生逆流!出现强烈的自我意识干扰!”他惊恐地大叫。
就在此时,主屏幕上无数滚动的信号数据流中,突然闪现出一行扭曲的古篆字符:“名断则语通”。
那竟是小梅以地脉为笔,用“地语”反向书写了她祖父笔记中的残句!
这行字一闪即逝,仿佛幻觉。
但刹那间,代表第六灯的信号光点,那原本已微弱到近乎熄灭的光,竟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一个濒死的囚徒,在无尽的黑暗中竭力睁开了一瞬眼睛。
而在离火殿外,锅炉房附近的高台上,陆九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匍匐在阴影中,死死盯着下方锅炉的通风口。
按照他的计算,第一包投入的阴燃剂应该在七分钟内引发热压积聚,进而导致连锁爆破。
然而,三分钟过去了,预想中滚滚的黑烟并未出现,通风口排出的,仅仅是几缕淡白色的蒸汽。
不对劲。
他心头一凛,顾不上暴露的风险,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高台,潜回了之前藏身的夹层。
他抓起一把残留的药粉,放在指尖捻动。
触感传来的瞬间,他便发觉了异样:这些所谓的煤粉,颗粒大小过于均匀,而且……指尖还传来一股淡淡的石灰味。
是假煤!
他们早就换了燃料!
陆九猛然醒悟。
这处锅炉房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一个吸引破坏者的陷阱。
日军早已料到会有人破坏,真正的“愿胶”炼制,恐怕是在更为隐秘的地下暗炉中进行。
他脑中警铃大作,立刻撕下怀中最后一张备用图纸塞入内袋,转身就准备撤离。
可他刚一转身,动作便僵住了。
身后不到三步远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同样穿着祭师的黑袍,脸上却戴着一张冰冷的铜制面具。
更让陆九浑身血液为之冻结的是,那人手中正捧着一张泛黄的人皮面具——正是他三年前在苏州执行任务时,被迫遗弃的那一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铜面祭师静静地与他对峙,良久,忽然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陆九刻骨铭心的脸——军统南京站失踪多年的副站长,周沉舟!
“你以为你在炸锅炉?”周沉舟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不,你是在帮他们完成最后的‘换血’。”他缓缓道出惊天秘密。
原来日军早已策反了部分军统高层,所谓的“愿胶”计划远比想象的复杂。
这次所谓的“爆炸清除叛徒”,实际上是借混乱之机,销毁所有旧体系的痕迹和知情人,好让一套全新的“愿胶体系”顺利交接。
陆九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匕首,眼中杀意翻腾。
然而,周沉舟却做出了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主动将一枚刻有“兑”字的青铜钥匙递了过来。
“西北乾位的灯是空的,不是因为缺少容器,而是特意留给‘活碑’的。”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即火光冲天!
爆炸声并非来自脚下的锅炉房,而是离火殿主殿的方向!
陆九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那是白桃进去的地方!
巨响的冲击波让整个第七灯室都为之震颤。
白桃刚刚将一枚护识丹含入口中,那股清凉的药力正迅速加固着她的神识。
她抬头望向那盏巨大的青铜主灯,灯芯处幽蓝的火焰因震动而剧烈摇曳。
她冷笑一声:“你们要的是听话的容器?那我偏要做个会咬人的。”
就在针尖即将触及她头皮的千钧一发之际,她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被药物控制的迷离,只有冰冷的杀意。
左手疾出,三枚早已扣在指间的银针化作三道寒光,精准地射入围绕在她身边的三名祭师的咽喉要穴。
她出手极有分寸,银针避开了致命的心脏和主动脉,仅仅是封住了他们的声带与部分行动能力。
三名祭师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却连一声完整的呼救都发不出来。
白桃一记“鲤鱼打挺”,从担架上翻身落地,同时手腕一抖,锋利的刀片便已划断了脚踝上的绑带。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处传来的那声巨响,让殿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警哨声。
白桃眼神一凛,知道此刻已无法从正门冲出。
她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灯室,最后定格在头顶那盏结构复杂的青铜巨灯之上。
灯架与穹顶之间,有着无数交错的铜管与支架,形成了一片天然的阴影迷宫。
没有丝毫犹豫,她足尖一点,身形如一缕青烟,几个起落便攀上了冰冷的灯架。
她找到一处铜格与管道的夹缝,将自己娇小的身躯蜷缩其中,屏住呼吸,宛如与这巨大的杀人机器融为一体。
透过铜格的缝隙,她的目光如刀锋般,投向主殿中央。
那里,七盏巨灯中的六盏,依旧跳动着幽蓝的火焰,散发着不祥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