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终于褪尽,泉水镜面般的平静下,“白桃”二字彻底如烟散尽。
白桃跪坐在原地,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血与墨混合后的余温。
她凝视着那块恢复了空白的碑文良久,眼神从迷茫转为一种沉重的决绝。
她忽地从袖中取出一只绣着海棠花的针包,抽出七枚细长的银针。
在小梅惊愕的目光中,白桃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腕。
她没有丝毫犹豫,执针在腕间飞快地划出七道细密却深刻的伤口。
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入她身前那个用来研磨朱砂的石钵里,与其中残留的墨迹搅在一起,化作一种比夜色更深沉的赤黑。
“名字不是劫,是债。”她低声对小半边身子都已麻木的小梅说道,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重得像山,“我若躲了,这笔债,就要落到你的头上,落到所有还活着的人头上。”
话音未落,她已用那支饱蘸着自己鲜血的笔,重新在石碑上落笔。
这一次,她写的不是“白桃”,而是“陈哑婆”三个字。
一笔,一画,力透石背。
每一道笔画的收尾,她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真血补全字形。
当最后一笔落下,整座石碑竟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石面微颤,一缕极淡的青烟从“婆”字的最后一捺中升起,盘旋片刻,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最终散入冰冷的空气里。
与此同时,在无人知晓的共鸣井最深处,陆九正利用日军巡逻队换防的短暂间隙,屏息凝神地工作着。
他从舌底抠出一枚被体温融化了一半的蜡丸,小心翼翼地咬破,将里面黏稠的膏状物抹在井壁一道不起眼的刻痕上。
那刻痕,正是他昨日趁乱用指甲偷偷拓印下来的“愿胶”核心频率图谱。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以指尖沾着刚刚咬破嘴唇渗出的鲜血,在图谱旁飞速绘制出一组反相的波纹。
这套波纹的结构诡异而复杂,仿佛是图谱在水中的倒影,却又在几个关键节点上有着细微的扭曲。
他口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默念着《周易·涣卦》的爻辞:“涣其群,元吉。涣有丘,匪夷所思。”
他深知,“阿无”这个人格并非单一存在,而是由七个核心共鸣点同步震荡而成的集合意识。
只要让这七处共鸣点在同步的瞬间产生零点零一秒的相位差,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人格网络便会在内部产生巨大的撕扯力,从而自我崩溃。
绘制完成后,他看准时机,状似无意地一脚踢翻了旁边一根输送营养液的导管,黏稠的液体立刻汩汩流出。
他随即压低身子,混在闻声赶来清理的守卫之中,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核心区域,将那致命的“杂音”永远地留在了井壁之上。
是夜,小梅猛地从噩梦中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颈后,那根从出生起就系着的胎发红线,此刻竟烫得惊人。
在梦里,她独自站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泥沼之中,四周漂浮着无数口中衔着布条的溺尸。
他们悄无声息地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她被这无声的控诉压得喘不过气时,一具女尸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赫然是陈哑婆。
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陈哑婆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里面露出的半张小脸,正是那个被取名“小满”的婴儿。
梦中的陈哑婆没有开口,只是抬起僵硬的手臂,直直指向白桃白天所立的那块石碑。
小梅张口欲问,喉咙里却被一股灼热的暖流冲开,一段她从未听闻过的古老咒文竟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诵出:“姓不随土,名不归风,魂有所寄,桥自通……”
惊醒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握的右拳掌心传来阵阵刺痛。
摊开手掌,那枚白桃给她的安魂钉不知何时已深深嵌入皮肉,鲜血淋漓。
而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她看见床边的地面上,那些从她鞋底掉落的湿泥,竟赫然自行拼凑出了八个字——接生者陈氏,讳哑婆。
白桃并未入睡。
在确认了小梅的异状后,她立刻召集了所有还能行动的听遗队成员。
她站在那块墨迹与血迹交融的石碑前,神情肃穆地宣布,启动“补名行动”的第二阶段:为所有在南京城内无辜殉难却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同胞,举行一场盛大的“归名礼”。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队员们很快抬来了七口空棺,一字排开。
棺材内部,铺满了掺杂着遇难者骨灰的灯油纸。
白桃亲自点燃了第一盏长明灯,郑重地置于“陈哑婆”的碑前。
“你不曾消失,我们不曾忘记。”她高声宣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那七朵原本环绕在碑脚、由死者泪水浇灌而成的“泪土花”,仿佛听懂了她的誓言,竟在同一瞬间猛地闭合了所有花瓣。
须臾之后,又缓缓绽放。
这一次,它们原本素白的花瓣内侧,竟都浮现出了一张张极淡的人脸轮廓,似笑非笑,似泣非泣,静静地凝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子夜时分,仪式暂歇,小梅独自守在碑侧。
她手中捏着一本刚刚誊录完毕的《愿者名录》,上面记录了所有她能回忆起的、由陈哑婆接生或救助过的孩子的名字。
按照白桃的吩咐,她要将这名录投入长明灯前的火盆,以告慰亡魂。
火苗刚舔上纸角,盆中的火焰忽然剧烈地扭曲、拉长,最终幻化成一个瘦削、佝偻的人形——正是陈哑婆生前的模样。
那火形的人影没有开口,只是缓缓抬起由火焰构成的手,轻柔地抚过小梅的脸颊。
那触感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丝冰凉的慰藉。
下一秒,人影轰然散开,化作千万只灰黑色的蝴蝶,消失在夜色里。
小梅被这景象惊得浑身颤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却踩到一片湿滑。
她低头一看,只见脚边的泥土里,不知何时竟渗出了汩汩的温泉水。
水中倒映出的,不再是“陈哑婆”的碑文,也不是她自己的脸,而是一行模糊不清的古篆体。
那字体她从未见过,却在看到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其含义,形如——“药王宗·承愿者”。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紫金山的山巅。
那里本该是漆黑一片,此刻,却突兀地亮起了一点幽蓝色的微光。
那光芒不大,却极亮,仿佛一只在亘古黑暗中缓缓睁开的眼睛。
风不动,草不摇,唯有那光,正跨越遥远的距离,静静地回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