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尖还停在碑面新显的字迹上,继任者不必死,唯诚者得生的墨痕仍带着石屑的凉,从指腹一路凉到心口。
掌心那道淡金的银杏叶纹路随着心跳微微发烫,像幼时祖母握着她的手在《药王秘典》上按的朱砂印——那时她总嫌药香染了书页,此刻却突然懂了,有些温度,原是要等血与火熬透了才会显。
它不是要我们献祭。她转身看向陆九,喉间发紧,声音却清亮得像雪水撞石,是要我们真心愿意留下。
陆九正蹲在尸骨堆前,指节抵着额角。
白桃这话说得轻,他却像被雷劈了似的猛抬头,眼底血丝缠着光——方才他用断影残灰挑开最上层骸骨时,看见锁骨处极细的刻痕,阴文浅得几乎要化在骨缝里,可那三爻重叠的卦象,分明是卦正形。
这些人......他指尖沿着骸骨的脊线缓缓摸过去,指腹沾了骨粉的白,不是被阵法吞噬的祭品。
地底突然传来细响,像春蚕啃叶。
小梅正跪坐在两人中间,垂落的银丝突然绷成琴弦,在石地上拉出半寸深的沟。
她睫毛剧烈颤动,原本清亮的眼瞳这会儿蒙着层雾,像是整个人浸在水里,声音却穿透那层雾,带着金属般的脆响:姐姐!
我看见她们了!
白桃快步蹲到她身边,伸手要扶她,却被小梅发烫的手背抵住。
银丝在小梅指间绞成团,每根都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那是她血脉沸腾的迹象。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小梅的声音忽高忽低,像在追着风跑,她跪在碑前,额头抵着地面,说愿以吾身为薪,护此地清明她猛地攥紧银丝,指节发白,她们不是死了,是......是睡着了!
阵法认的是字,不是字!
陆九突然站起来,带得石屑簌簌往下掉。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断影残灰混着他新流的血,在掌心凝成暗红的泥。换我来当这根引火线。他蹲在碑前,用指腹蘸着血泥画引火线,线条逆着碑纹走势,像条逆流的蛇,这些守碑人烧了百年,该歇了。
白桃摸向腰间的药囊,指尖触到锦缎里三粒硬物。
归元丹,药王宗最后三粒续命丹,上个月在苏州城被日军围追时,她把药囊藏在城隍庙香炉底下,宁可自己挨了三枪也没松过手。
此刻她捏着丹药的手微微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倒出两粒,地碾碎在掌心。
小梅惊得要去拦,被白桃用染血的手按住腕脉。你银丝烧断时落的灰,白桃另一只手接住小梅递来的丝灰,又扯过陆九渗血的指腹抹了抹,陆九的血,我的丹。她把这些混在一起,用舌尖舔湿指尖,三两下捏成枚赤金丹,若诚心可活,那我们就把命押上去。
陆九画完最后一笔引火线,抬头正看见白桃把那枚丹丸按进碑心凹槽。
他摸出最后一粒归元丹,在指尖转了两转,突然抽出靴底的匕首,用刀尖挑开柄上的暗格。留着。他冲白桃笑,刀身映着他眼里的光,等打完仗,我要看着你用这粒丹给我熬药。
白桃喉咙发紧,伸手去碰他的匕首,却被他先一步扣住手腕。
两人掌心的金纹贴在一起,像两片叶子在石缝里发了芽。动手吧。陆九说,声音轻得像怕惊了碑下的魂。
三双手同时按上碑面。
白桃的掌心先烫起来,像是有团火从锁心印里烧出来,顺着血脉往心口钻。
她咬着唇,尝到铁锈味——不是舌尖的血,是心尖在渗血。
《归藏篇》里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心火不熄,则脉不绝。原来不是要烧别人,是要烧自己这把火。
陆九的断影残灰在碑面滋滋作响,青焰顺着引火线逆流而上,烧过他手背时,他想起初见白桃那天,她举着银针要扎他手腕,说偷我蜜饯可以,偷我药囊不行。
那时他易容成老乞丐,掌心的断影灰还是黑的,现在却泛着青,像她药囊里那株百年人参的须子。
小梅的银丝突然全部竖起来,在三人头顶织成银网。
她闭着眼,却能看见三百道淡影从地底浮上来,像春天的柳絮。
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飘到她面前,指尖轻点她眉心——这次不是痛,是暖,像有人往她手心里塞了块烤红薯。
地底的轰鸣又起来了,可和之前不一样。
之前是地动山摇的闷响,像要把人骨头震碎;现在是轰隆隆的轻响,像春天下第一场雨,雨点子打在新翻的泥土上。
白桃听见碑身里有什么东西在裂,不是石纹,是某种压了百年的枷锁。
小梅突然睁眼,银网地收进她袖中。
碑心的青焰地窜起三尺高,光柱穿透石室穹顶,在雪地上投下个巨大的影子——是倒置的颐卦,口在下,齿在上,像张托着食物的手。
新的碑文从光里渗出来,一笔一画都是金的:饲世者生,噬欲者亡。
远处突然传来钟声。
白桃猛地抬头。
那钟声沉得像压了千年的铜,却清得能穿透雪雾。
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她听见陆九倒抽了口冷气——这钟声,和《金陵堪舆图》残卷里记的镇城钟方位分毫不差。
是......陆九的手还按在碑上,声音发颤。
镇城钟。白桃替他说完。
她摸向袖中,那里藏着半卷发黄的帛书,边角还沾着她去年在秦淮河捞起来时的水锈。
钟声又响了,这次她数得清,一共九下,和残卷里震卦应九响的记载严丝合缝。
石室的长明灯突然暗了一瞬,再亮时,白桃看见陆九鬓角沾着雪——不知何时,石室外的雪又落了,细得像盐粒。
可那钟声还在响,一下比一下清晰,像有人在雪地里敲着门,说:该醒了。
她低头看向掌心的金纹,又抬头看向陆九。
他眼里有雪光,有火光,还有她看了三年才看懂的东西——不是牺牲,是活着。
九下。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残卷,震卦九响。
陆九没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往石室外走。
小梅蹦蹦跳跳跟在后面,银丝在雪地里划出银线,像给春天画路标。
钟声还在响,一下,两下,九下。
白桃知道,等雪停了,她得把《金陵堪舆图》残卷摊在桌上,用红笔把的位置圈起来——就像祖母教她认药草时,在《本草图经》上圈的位置那样。
毕竟,有些秘密,是要等春天来了才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