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裹紧藏青披风时,晨雾正漫过城北青石板。
她药箱里装着当归、朱砂,还有半块刻着字的碎砖,硌得腰腹生疼——这是昨夜废园槐树下,银丝断开前指给她的方向。
第一户人家的门环刚叩响,便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探出头。白先生!孩子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娘说您来给我治夜咳?白桃蹲下身,指尖刚要触孩子额头,忽闻里屋传来含混诵读: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
小桃?妇人系着靛蓝围裙从灶间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巧儿这两日总说梦话,我听着像念什么书......她压低声音,昨儿后巷王婶家小子也这样,说是梦里有好多人教他背《周易》。
白桃的银针在药箱里叮当作响。
她取出细如发丝的银针,在烛火上烤至微温,蘸了点自己调配的霜丸融液——这是药王宗秘传的归元符药汁,能引心神归位。
窗纸被她轻轻挑开个角,银针在纸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纹路,像藤蔓爬满窗棂。
夜里若见窗纸发光,别惊慌。她起身时,袖角扫落案头茶盏,褐色茶渍在青砖上晕开,倒像个简化的字。
第二户到第七户,情形如出一辙。
每个孩子的睡梦里都缠着同一段《兑卦》象辞,每个母亲的眼里都浮着层薄霜似的焦虑。
白桃在第七户窗纸上画完最后一笔符时,暮色正漫过屋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院角石磨上,倒像个字。
是夜,白桃裹着棉袍蹲在第三户院外的老槐树上。
寒风刮得枝桠作响,她却动也不动,眼尾的朱砂痣随着呼吸轻颤——那是她作为军统法医的标记,必要时能混着药粉制迷烟。
子时三刻,窗纸上的归元符突然泛起幽蓝微光,像有人举着盏琉璃灯在背后照着。
墙上映出的影子让她呼吸一滞。
不是孩子的轮廓,是无数口唇在开合,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唇形叠着唇形,齐齐念着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
白桃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地抖开,符纸遇火即燃,灰烬簌簌落进预先备好的药碗。
这是安神汤。次日她挨家送药时,故意把药碗磕在门框上,褐色药汁溅在墙上,喝完就能睡踏实。果然,第三日清晨,王婶攥着她的手腕直掉泪:巧儿不念叨了!
可这墙上......
白桃抬头,青砖墙面上多了个炭笔写的字,墨迹未干,带着些孩子气的歪扭。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字,指腹触到粗粝的砖粒——不是孩子的笔迹,是成年人刻意模仿的稚拙。
同一时刻,陆九正蹲在城北废弃地道的积水中。
他套着捡破烂的灰布衫,脸上涂了层掺着草屑的泥,连中统特制的易容膏都省了——地道里潮得能捏出水,再好的易容也得化。
火漆树脂在他掌心揉成软团,他往墙上一按,又迅速扯开,潮湿的砖面立刻浮出模糊的字迹:坎三爻,水之渊......
始门在耳,非在土。陆九念出显影的暗语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地道深处传来嗡鸣,像无数人挤在狭窄的空间里说话,声音撞在砖墙上,辨不清远近。
他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中统特训的定息术,能让心跳降到平常的三分之一。
艮其背,不获其身......诵声清晰了些,带着股陈年老书的霉味。
陆九倒退两步,靴底踩碎块瓷片,脆响在地道里炸开。
他不敢多留,掏出怀里的火漆,在巷口墙头上混着泥灰写了风不止三字——这是他和白桃约好的暗号,代指地下势力,说明对方仍在行动。
三日后他再经过巷口,墙皮已经剥落一块,下面赫然写着火不熄。
陆九摸了摸那字,泥灰还是潮的——有人在他留讯后连夜回应,是他们的代号,意味着对抗未止。
小梅的灯心草银丝是在城隍庙的香炉灰里震颤的。
她跪在蒲团上,发丝垂落如瀑,把银丝系在灯心草茎上,缓缓垂入灰坑。
指尖刚触到炉边,银丝突然绷直,像有只无形的手在下面拽。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声音从地底涌上来,带着先秦古音的滞重,每个字都像在她耳膜上敲了一下。
小梅闭起眼,用食指在灰面上划回应符——这是药王宗秘传的沟通之法,以心引气,以气传意。
灰面的纹路刚成型,地下的诵声突然变了:问者,载物之始。铮地一响,猛地缩回,末端系着粒黑炭,炭心嵌着点银星,像夜空里落了颗星子。
白桃捏着那颗银星时,银针在她指间转得飞快。
银星遇针即融,在归元汤底液里浮起淡银色的光,竟勾勒出完整的《坤卦》卦象,方位正对着西南方。
她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坤藏母息,护魂之根。那夜她提着药箱去了城南贫民巷,把汤液洒在青石板缝里,像在地上种星星。
次日清晨,巷口卖豆腐的张婶敲开她的门:白先生!
我家井里泛银光!白桃跟着去看,井水确实浮着层薄银,喝了水的人都说夜里梦见了小时候:李阿婆梦见娘家院子的石榴树,王木匠梦见爹教他拉锯的样子,连最调皮的小毛头都梦到娘给他编的草蚂蚱。
我们得教孩子认字。卖菜的陈叔蹲在井边说,不能让这些念想断了。白桃站在晨雾里,看他们自发搬来桌椅,在井边支起识字摊,突然就懂了祖父说的是什么——不是金银珠宝,是这些刻在血脉里的记忆。
废园的老槐树又落了层叶。
白桃踩着碎叶往槐树下走时,陆九正用炭块在树干上画卦,小梅蹲在树根旁,把灯心草芽尖指向新的方位。有人在地下织一张卦网。陆九的炭块折断在位,我在地道里看到的残卦,有老人的,有孩子的,还有......他顿了顿,像我这种易容改过笔迹的。
他们等的不是人,是能听懂的耳朵小梅把黑炭递过去,炭心的银星在月光下闪了闪,地下的声音说问者,载物之始,说明他们要的是回应。
白桃望着月亮,突然解下腕上的银丝。
银针刺破指尖的瞬间,血珠坠进枯树根隙,像颗红玛瑙落进黑土。
三人盯着那处,只见树皮上慢慢浮出字纹路,和前夜霜花结出的卦位分毫不差。
风掠过树桠,树梢轻摇,竟有低语从地底传来,像无数人同时开口,又像一个人说了千万遍:来者,可问。
白桃摸着腕上被银丝勒出的红痕,望着西南方向的天空。
那里的星子比别处更密些,像撒了把碎银。
她想起城南贫民巷的井水,想起那些自发支起的识字摊,突然就有了主意。
明儿我去西南边。她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片叶子,设个问诊席。
陆九和小梅都没接话,只望着她药箱上的白芷纹章。
月光下,那纹章泛着淡金,像团烧得正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