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青石板上还凝着夜露。
孟雁子推开工坊木门时,鼻尖先撞进那股昨夜未散的腥气——比昨夜更浓了,混着木屑的刺痒和发酵的酸苦,像谁把整坛酒泼在碎砖上。
她脚步一顿,抬眼便僵在原地。
老酒馆后墙塌成一片废墟。
原本青灰的砖墙只剩半截,梁木斜插在泥里,像被人抽走了脊梁骨。
那口跟了李咖啡奶奶三十年的陶坛碎成指甲盖大的片儿,沈婆婆亲手刻的等你长大四个字裂在一块残片上,沾着褐色酒渍,像道渗血的伤口。
雁子的膝盖先软了。
她蹲下去,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
陶片边缘硌得生疼,可更疼的是太阳穴突突跳着——过目不忘的体质自动翻涌昨夜监控画面:穿黑夹克的陆知行站在巷口,手一挥;保安拽着李咖啡的胳膊往巷外拖,他挣扎时撞翻了酒架,龙舌兰酒瓶砸在地上的脆响;血珠从李咖啡额头滴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的节奏,哒、哒、哒,一共七下;七个执法者工牌编号,3207、5112、0903……在她视网膜上烙成一串火烫的数字。
雁子!
小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撞过来。
民俗学者举着相机的手在抖,镜头扫过歪斜的调酒台,扫过被踩碎的酒单,扫过墙根那朵被铲掉大半的双生槐涂鸦:他们连调酒台都砸了!
那是你们第一次调共生酒的地方,你记不记得?
咖啡说要把摇酒壶的凹痕留着当纪念......
雁子没说话。
她掏出手机,新建文档时指尖发颤,屏幕上西槐巷暴力执法实录几个字被按得重了些,笔画都糊成一团。
相册里翻出张旧照:李咖啡穿着白衬衫,仰头笑着摇酒壶,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睫毛上,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她把这张设成文档封面,指腹轻轻蹭过照片里他微弯的眼角,低低道:我要让他们,一字一句,读完他是怎么被毁掉的。
放屁的拆危墙!
老灯的扳手砸在青石板上。
路灯维修工红着眼眶,布满老茧的手指戳向墙上残留的涂鸦印子:上个月我还来修过这墙,根本没裂缝!
他们怕的是啥?
怕酒馆里存着三十年的酒香味儿,怕墙上孩子们画的槐树,怕有人记得——他突然哽住,弯腰捡起块碎砖,砖缝里还粘着半朵干桂花,怕有人记得沈婆婆教我们酿酒的日子。
巷口传来脚步声。
小陈缩着脖子挤进人群,藏在口袋里的执法记录仪烫得他掌心发疼。
他望着雁子站在废墟前,拨通纪检热线的手稳得像块铁,声音冷静得不像活人:我申请信息公开,依据《政府信息公开条例》第九条......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按下了记录仪的备份键。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闷。
雁子站在废墟前,手里攥着打印好的法律条文,纸页被她捏出细密的折痕。
她望着围过来的居民,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行政强制法》第四十四条,对违法的建筑物......
还我酒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还我记忆!人群跟着吼,自发围成人墙,把雁子护在中间。
小舟母亲举着手机直播,弹幕刷得比她语速还快:这姑娘是真英雄法条背得比律师还溜。
雁子眼角泛着红,却没回头——她知道,李咖啡一定躲在巷尾的阴影里,像只受伤的狼,远远看着。
人群散去时,夕阳把废墟染成血红色。
雁子转身,就看见李咖啡从巷尾走出来。
他左手缠着纱布,纱布上还渗着淡红的血;右手虚虚握着,像是在摇酒壶。
他走到废墟中央,蹲下来,把最后一滴未完成的安定酒倒进砖缝里——那是他调给焦虑客人的特调,加了桂花蜜和温过的朗姆酒。
你记住所有执法漏洞,他声音哑得像砂纸,可你能不能记住——我不要你为我对抗全世界?
雁子张了张嘴,喉咙像塞了团碎玻璃。
过目不忘的体质在疯狂回放:他刚才说话时,眼尾的细纹是怎样皱起来的,睫毛在眼下投的影子有多长,可那笑容......那调酒时弯起的眼角,那说雁子你尝一口时的梨涡,竟在记忆里模糊成一片白雾。
她伸手去碰他的脸,指尖停在半空——她第一次,记不清他笑起来的模样。
晚风卷起废墟里的碎纸片,有张李咖啡的旧酒单飘到她脚边。
上面写着:安定酒:桂花蜜15ml,朗姆酒40ml,温30秒——像给心盖床软被。雁子蹲下去捡,抬头时李咖啡已经走了,只留一道影子在青石板上,慢慢被暮色吃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她掏出来,文档西槐巷暴力执法实录的标题在屏幕上泛着冷光,最后一条记录停在:15:23,李咖啡倒入最后一滴安定酒,酒液渗入泥土的方向,与三年前他第一次调这杯酒时,摇壶的角度完全一致。
巷口的路灯次第亮起。
老灯扛着工具箱路过,拍了拍她肩膀:姑娘,歇会儿吧。她摇头,转身走向工坊,桌上散落的法律条文被风掀起一页,飘向第三坑旁的收件处木盒——木盒里,李咖啡的日志页还躺着,最后一句是:她在,我在。
可此刻,木盒缝隙里漏进的风,正轻轻翻着那些纸页,像在念诵什么即将消失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