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馆的玻璃门在晨雾里泛起白霜时,李咖啡的左手在裤袋里轻轻收紧。
他望着门把手上晃动的铜铃,想起奶奶总说第一声铃响最金贵,可此刻那串铜铃安静得反常——直到一声枯枝断裂的脆响从台阶下传来。
第一个访客是位穿藏青棉袍的老人。
他扶着门框站定,喉结动了动,像条搁浅的鱼。
李咖啡这才注意到老人左手腕上系着褪色的蓝布带,和他父亲琴箱里那张泛黄的知青合影上,王建国的手腕一模一样。
您讲个故事,我一杯给您。李咖啡把吧台里唯一的白瓷杯推过去,声音比他预想的轻,像怕碰碎了什么。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枯瘦的手指抠着门框纹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节:山...山梁...月亮...
阿静的脑波监测仪在后台发出轻鸣。
她蜷在监控室转椅上,指尖悬在暂停键上方——三天前李咖啡说要无器之调时,她笑他浪漫得发傻,可此刻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图,正和三个月前特调饮用者的脑波曲线完美重叠。
李咖啡闭了眼。
他能听见老人喉咙里滚动的呜咽,像极了父亲临终前磁带里没录完的胡琴尾音。
双手悬在半空,他想象着雪克杯的重量,想象着龙舌兰与青柠在冰粒间碰撞的脆响,可这次没有酒液,没有玻璃的凉意,只有风穿过指缝的温度。
老人突然抓起白瓷杯。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剧烈颤抖,杯沿磕在门牙上发出轻响。
第一口白水咽下时,他整个人震了一下,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蓝布带上晕开深色的圆:是...是我娘喊我回家吃饭。他用指甲抠着自己手背,五八年大旱,她端着搪瓷缸站在院门口,缸里是玉米糊糊,蒸汽往上冒,她喊建国——,尾音被风卷到山梁后...
监控室的仪器地发出完成提示。
阿静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盯着屏幕上的重合率99.7%,手机突然震动——是咖啡发来的消息:原来不用酒,故事本身就是酒。
沈兰音就是这时进来的。
她踩着细高跟的脚步在门口顿住,怀里抱着的牛皮纸袋露出半角信纸,边角被岁月染成茶褐色。
李咖啡认出那是母亲许婉如的字迹——三年前她以商业价值不足为由,将母亲未寄出的诗稿锁进保险柜。
我错了。沈兰音走到吧台前,指尖发颤地抚过信纸上的墨迹,你妈的诗很美,可你爸的胡琴...才是活着的诗。她将信轻轻放进记忆留言箱,箱盖闭合时的纸张摩擦声,像极了老弦拉胡琴时的揉弦。我不再替任何人定义艺术。她抬头时眼尾泛红,我想策展——所有被遗忘的声音。
李咖啡望着她转身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踩着同样的细高跟冲进酒馆,说你的酒有市场,但你妈的诗没有。
现在她的鞋跟声轻了,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某个终于松开的结上。
展馆另一侧的母亲墙前,孟雁子的指尖抵在投影上。
墙面浮动着母亲孟昭的手稿:药瓶标签、未完成的民歌谱子、还有那只凉咖啡杯底的刻痕——那是她和咖啡第一次吵架后,他偷偷刻的对不起。
雁子姐?小禾举着平板跑过来,您...您把时间线删了?
雁子的手指在空气中划了道弧线,投影里孟昭1965年出生1998年确诊肺癌的时间轴像被风吹散的烟。我记住了三十年。她转身时,耳坠上的碎钻晃过小禾的眼睛,够了。
现在我想学着她,而不是她。她指腹蹭过墙面,那里正投影着母亲歪歪扭扭的笔记:雁子今天会爬树了,比我小时候厉害。那行字突然变得清晰,像被谁重新描过。
老弦的胡琴声是在午后飘来的。
他坐在茶馆外的青石板上,琴筒搁在腿间,琴弓拉动时,调子是《绣金匾》,但尾音里浸着湿漉漉的雨气。
李咖啡从记忆馆的侧窗望出去,看见老周蹲在他脚边,手里捧着个红布包。
弦断了,不必修。老周的声音混在琴声里,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他把胡琴放进红布包,推到老周怀里。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他的背影越走越淡,像一滴墨渗进宣纸上,终于和底色融成一片。
李咖啡摸出刻刀,在杯底新刻了一行小字。
刻刀划过玻璃的声音很轻,像有人在耳边说。
夜幕降临时,记忆馆的暖光漫过窗棂。
李咖啡靠在吧台上,手机屏幕亮起——是雁子的消息:老弦走了?
他打字,但他的琴留在老周那儿了。
对话框停顿了很久,跳出一句:我删了备份文件夹。
李咖啡的拇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分钟。
他望着吧台上那只白瓷杯,杯底的新刻痕在灯光下泛着细亮的光。
最后他发过去:我想调一杯酒,不用左手,也不用右手。
雁子的回复来得很快:那用什么?
他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梧桐叶,想起那天在古城墙下,雁子说我记住了所有,却记不住我们的未来时,风正掀起她的发梢,带着城墙砖的土腥气。用那天的风。他按下发送键。
手机在雁子掌心震动。
她望着屏幕上的字,忽然笑了。
窗外,记忆馆的暖光像被谁轻轻捧在手心,温柔地漫过整条街。
她起身推开窗,风涌进来,卷走了桌上最后一张过目不忘训练表。
后半夜开始起风。
雁子裹着毯子坐在飘窗上,望着楼下记忆馆的灯光一盏盏熄灭。
忽然,一阵急雨打在玻璃上,她下意识去关窗,目光却被院角那棵老槐树吸引——枯黑的树皮在雨里泛着青,像谁在上面刻过什么。
她鬼使神差地披了件外套下楼。
雨越下越大,她贴着树皮蹲下,指尖刚触到粗糙的纹路,忽然麻了一下,像被谁轻轻拽了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