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太监王瑾带着那几盘无人问津的“薄礼”悻悻离去后，云来客栈那方小院仿佛也跟着清净了不少，连带着萦绕在凌霄周遭那份若有若无的、属于皇权的审视与压抑感，也淡去了许多。他依旧每日静修，感悟天地，仿佛那场足以让寻常人一步登天的“机遇”从未发生过。
金陵城的春日渐渐走向尾声，空气里多了几分燥热。凌霄心念微动，觉得此间事了，无论是未果的情缘还是被拒的皇权，都如同秦淮河上飘过的灯船，绚烂一瞬便该随波而去，是时候离开了。
这日傍晚，他结了房钱，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负着双手，悠然出了客栈，沿着人流渐稀的街道，不疾不徐地向城外走去。他并未施展任何神通，只如寻常旅人般，感受着这座古城在暮色四合时的最后喧嚣与即将到来的宁静。
行至城门附近，路边有一处简陋的茶摊，支着几张歪歪扭扭的桌椅，供往来行脚的贩夫走卒歇脚解渴。凌霄目光随意扫过，却在一张靠里的桌子旁，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等地方的身影。
那人歪戴着帽子，两撇修理得整整齐齐、像眉毛一样的小胡子耷拉着，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桌上粗瓷碗里的劣质茶水，一副百无聊赖、愁眉苦脸的模样。不是那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又是谁？
只是此刻的陆小凤，全然没了往日那份游戏风尘的潇洒劲儿，眉宇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凝重，连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都消失不见了。他坐在那里，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只被淋湿了羽毛、暂时飞不起来的凤凰。
凌霄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自顾自取了个干净的茶碗，拎起桌上那粗糙的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浑浊的茶水。
陆小凤似乎这才察觉到有人靠近，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待看清对面坐着的是谁时，他那双总是闪着精明光芒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像是看到了救星从天而降，整个人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
“道……道长！？”他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猛地压低声音，身子前倾，几乎要趴到桌子上，“我的老天爷，您怎么在这儿？我可算……我可算找到您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急切。
凌霄端起茶碗，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那苦涩的茶水，面色如常：“陆大侠不在江南查你的案子，跑到这金陵城外的茶摊来喝这劣质茶水，看来是遇到真正的麻烦了。”
陆小凤闻言，脸上的激动迅速褪去，又换上了那副愁苦的表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拳头轻轻锤了一下桌面，震得茶碗里的水都晃了出来：“何止是麻烦！道长，是天大的麻烦！我陆小凤这辈子遇到的麻烦事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件棘手！”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这边，才用更低的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是朱停！我那老伙计朱停，他……他惹上人命官司了！”
“哦？”凌霄眉梢微挑，朱停此人他略有耳闻，是陆小凤的至交好友，号称江湖第一巧手，性情古怪但绝非大奸大恶之徒。
“就在三天前，京城‘珍宝阁’的东家，那个号称家财万贯、却为富不仁的王扒皮，被人发现死在了他自己的密室里！死状极惨，像是被什么机关活活绞死的！”陆小凤语速飞快，“而现场留下的所有证据，所有！都他妈指向朱停！有人看见他前几天在珍宝阁附近出现过，现场还找到了他惯用的一种、极其罕见的金蚕丝线，更重要的是，密室里那个致命的机关，官府找来的工匠看了，都说普天之下，除了朱停，绝无第二个人能设计并制作出来！”
他越说越激动，额角都冒出了青筋：“朱停那家伙您是不知道，他性子轴，认死理，前阵子确实因为一批货和王扒皮闹得很不愉快，还放过狠话……可我知道，他绝不可能杀人！尤其是用这种手段！这摆明了是栽赃陷害！”
“所以你来金陵，是觉得此事与京城有关？”凌霄放下茶碗，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不全是！”陆小凤摇头，“我追查下来，发现这事背后水太深了！那王扒皮背景不简单，似乎和朝中某些大人物，甚至……甚至可能和宫里都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而且，陷害朱停的手法太高明了，简直天衣无缝！我陆小凤自认还有点小聪明，可这次，我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对方像是完全摸透了朱停的习惯，摸透了官府的查案流程，每一步都算得死死的！”
他双手一摊，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奈：“我现在是投鼠忌器，既怕动作太大，逼得幕后黑手对朱停下毒手，又怕时间拖得越久，证据链越‘完美’，朱停就真的百口莫辩了！我那些朋友，司空摘星去查黑市线索了，花满楼在动用关系疏通，可……效果甚微。我本来是想来金陵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其他转机，没想到……没想到居然遇上了您！”
他说到最后，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眼巴巴地望着凌霄，那眼神，活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终于看到主人的小狗。
“道长，您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帮帮朱停？他真是被冤枉的！”陆小凤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恳求。他平日里嬉笑怒骂，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但对自己认可的朋友，却是真正可以两肋插刀的。
凌霄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想起之前九江府茶楼中，自己将那“域外魔物”的警示告知于他时，他眼中闪过的凝重与责任感。此人虽身处江湖，却心有经纬，更难得的是这份赤诚。
他沉默片刻，并未立刻答应，只是问道：“朱停现在何处？”
“还被关在京兆府的大牢里，我打点过，暂时无人敢动他，但也拖不了多久了。”陆小凤连忙道。
凌霄抬眼，望了望北方京城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暮霭。随即，他站起身，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
“走吧，”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去京城。看看是何方神圣，布下了这等‘天衣无缝’之局。”
陆小凤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抓起桌上的帽子胡乱戴上，连声道：“好好好！道长，您这边请！我这就去雇车……不，我这就去弄两匹快马！”
看着陆小凤那瞬间恢复了活力的背影，凌霄微微摇头，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红尘俗世，果然从不缺少麻烦。也罢，既然遇上，便去看看这局中，是否也藏着那“域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