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阴冷与邪异气息被夜风一吹，散去了七八分。凌霄回到落脚的临河客栈时，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唯有河水汩汩流淌的声响，单调却令人心安。
他并未点灯，室内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些微月光与水光，勾勒出家具朦胧的轮廓。方才地底所见，那邪帝舍利蕴含的庞大而混乱的能量，以及其中纠缠的无数负面情绪碎片，虽未能动摇他的道心，却也像是一曲喧嚣刺耳的魔乐，过后仍需要片刻的宁静来涤荡灵台。
他于窗前榻上盘膝坐下，意守丹田，默运《先天一炁诀》。体内真元如温润的溪流，潺潺流转，所过之处，那最后一丝因外邪侵入而产生的滞涩感也迅速消融，心神重归一片澄明空净。
然而，就在他心境即将彻底沉入那片空灵之境时，一阵极不协调的“声音”，扰动了这片宁静。
并非真实的声响，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波动。起初极细微，如同情人间的呢喃软语，带着无限的诱惑与哀怨，丝丝缕缕，试图钻入识海，撩拨心弦。随即，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是少女银铃般的娇笑声，清脆、活泼，充满了无忧无虑的欢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跟着会心一笑。
笑声未绝，语调又转，变得空灵缥缈，仿佛九天仙音，诉说着长生极乐、逍遥自在的玄妙意境，引人向往。
这声音变幻无常，直指人心深处潜藏的欲望与情感，寻常高手，哪怕心志坚毅之辈，猝不及防下，也极易心神摇曳，陷入对方编织的精神幻境之中，一身功力恐怕十成中发挥不出五六成。
凌霄缓缓睁开眼，眸中无悲无喜，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他甚至有闲暇分辨了一下这精神魅惑之术的成色——比之前遇到的任何手段都要高明精妙得多，已近乎神通范畴，只是根基仍是武学路数，偏重于精神层面的操控与攻击。
“来了。”他心中了然，能在扬州地界，拥有如此诡异莫测精神秘术，又在这个时辰找上门来的，除了那阴癸派的妖女，恐怕也不作第二人想了。
他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只是目光转向窗外。
只见对面屋脊之上，不知何时，俏生生地立着一个白衣赤足的少女。月色如水，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她容颜绝美，带着一种天真与妖异交织的奇特魅力，一双赤足纤巧如玉，轻轻点在黛瓦之上，仿佛月夜下偷溜出来玩耍的精魅。
此刻，她正笑吟吟地望着凌霄的窗口，红唇微启，那惑人心魄的天魔音便是从中而出。见凌霄看来，她非但不惊，反而笑得越发甜美，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好奇，几分狡黠。
“这位道长~”她的声音透过天魔音功传来，愈发甜腻酥软，“夜半三更，打坐清修，好生无趣呀。方才见道长从那边的废园子出来，行色匆匆，可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不如说与绾绾听听？”
她语调娇憨，如同像长辈讨要糖果的小女孩，然而那天魔音却无孔不入，试图瓦解对方的心防，窥探秘密。
凌霄看着她，脸上不见丝毫被迷惑的迹象，反而像是看着一个在大人面前卖弄小聪明的孩子，语气平淡无波：“更深露重，姑娘赤足踏瓦，也不怕着了寒气。”
那天魔音功侵入他身周三尺，便如同泥牛入海，被一股浑然一体、圆融无暇的道韵自然而然地化去，竟不能影响他分毫。
绾绾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她的天魔音功无往而不利，即便是派中长老，也不敢如此毫无防备地聆听，这人竟似完全不受影响？甚至连气血都无半分波动？
但她毕竟是阴癸派最出色的传人，心机应变极快，当即咯咯一笑，身影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白云，自屋脊飘然而下，竟直接透过微开的窗户，落入了凌霄的房内，带进一缕香风。
“道长真是好心肠呢，还关心绾绾冷不冷。”她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步步生莲般靠近，一双妙目大胆地在凌霄身上流转打量，试图找出他功法的破绽，“不过呀，绾绾更想知道，道长刚才去了哪里呢？那地方，可是有很多坏人惦记着呢。”
言语间，她周身气场陡然一变，无形的力场悄然张开——天魔场！
霎时间，房间内的空气变得粘稠沉重起来，光线微微扭曲，仿佛置身于水下。无数道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天魔气丝，如同蛛网般向凌霄缠绕而来，不仅束缚行动，更能侵蚀真气，搅乱心神，比之单纯的天魔音更是凶险了十倍不止！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宗师境高手手忙脚乱、甚至饮恨当场的天魔场域，凌霄依旧安坐榻上，甚至连衣角都未曾飘动一下。
他只是轻轻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似有微不可察的清光一闪，对着身前虚空，轻轻一点。
这一点，看似随意，却恰似画龙点睛，又似精准地按在了毒蛇的七寸之上！指尖落处，正是绾绾天魔场力量运转最核心、也是最微妙的一个节点！
正娇笑着催动功力的绾绾，猝不及防间，只觉得全身猛地一窒！仿佛正在全力奔腾的江河突然被一道无形的闸门生生截断，那流畅运转的天魔气场猛地一滞，随即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竟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剧烈波动了一下，然后轰然溃散！
“唔！”
绾绾闷哼一声，娇躯微颤，向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她脸上那娇俏甜美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骇与凝重。她全力施展的天魔场，竟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一指破去？！
反噬之力让她气血微微翻腾，更是让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道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凌霄缓缓收回手指，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语气依旧淡然，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惋惜：“虚实变幻，终是外道。执迷于操控人心，惑乱众生，不过是镜花水月，徒耗灵性。姑娘根骨天成，灵秀内蕴，若能归于正道，静心参悟天地至理，前途未可限量，何必沉溺于这等旁门左道之术？”
绾绾闻言，脸色变幻不定。她自出道以来，凭借天魔功无往不利，何曾被人如此轻易破去功法，更是如此直指本质地训诫？这番话，与她师父灌输的“魔道至上、随心所欲”的理念截然相反，却偏偏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说服力，让她道心深处竟产生了一丝极细微的动摇。
但她终究是绾绾，迅速压下了那丝异样，美眸中重新泛起妖异的光彩，只是深处多了浓浓的忌惮。她深深看了凌霄一眼，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
“道长好手段，好大的口气呢~”她娇笑一声，声音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惑人，反而带上了几分冷意，“绾绾记下了。今日叨扰了，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她身影已如鬼魅般飘向窗口，白影一闪，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只余下一缕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内缓缓飘散。
凌霄并未阻拦，也未去看她离去的方向。他只是缓缓闭上双眼，室内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唯有窗外河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映照着天边那轮渐渐西沉的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