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被彻底撕裂后又勉强糅合在一起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缠绕着林煜的每一寸神经,将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沦中强行拽出。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痛苦的浪潮中明灭不定,最终,被一股更为强烈的、混合着污浊水汽、腐烂有机物和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料残余的气味,彻底冲上了现实的彼岸。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被那污浊的空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腔如同要炸裂般疼痛。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很久,才勉强分辨出自己所处的环境。
灰败、压抑,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
头顶是铅灰色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低垂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让人喘不过气。身下是冰冷而黏湿的淤泥,混杂着破碎的瓦砾、腐烂的水草和一些辨不清原貌的垃圾。他半个身子还浸泡在一条颜色浑浊、散发着异味的小河岔里,冰凉的河水不断侵蚀着他所剩无几的体温。
这里是……何处?
他尝试移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连动一根手指都需耗费莫大的力气,并伴随着钻心刺骨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打碎后勉强粘合起来的瓷器,布满裂痕,脆弱不堪。体内,那些曾经澎湃汹涌、承载着孙武、霍去病、韩信、诸葛亮等无数英雄印记的业债与技能,此刻如同被一场暴风雪彻底冰封的死火山,沉寂无声,只余下深处一点几近熄灭的余温,证明着它们尚未完全湮灭。唯有灵魂层面那清晰无比的、仿佛被最锋利的刀刃切割过的痛楚,在时刻提醒着他,为了击破司马懿的【吞晋之巢】,他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那近乎燃尽一切的“万业归一·破妄一击”。
“呃……嗬……” 他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沉重的身躯从冰冷的河水中一寸寸挪出,拖曳着留下一道泥泞的痕迹,最终无力地靠在一块长满滑腻青苔的巨石旁。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动作,已让他虚脱般大汗淋漓,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四周。
这是一处位于城市边缘的荒芜河滩,显然已被废弃许久。目光所及,是一片狼藉的棚户区,低矮的茅草屋歪歪斜斜,大多已半塌,如同匍匐在地、奄奄一息的乞丐。远处的城墙巍峨高耸,依稀可见昔日雄壮,但此刻那轮廓在阴霾下却显出一种僵硬的、了无生气的颓败。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复杂而令人窒息——河水的腥臭、垃圾腐烂的酸味、若有若无的尸骸气息,还有一种……仿佛是从远处那城池中心飘散过来的、奢靡宴会残留下的甜腻酒香与香料味道,与这贫瘠破败的景象形成了尖锐而荒诞的对比。
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大得突兀的孩童,穿着几乎无法蔽体的破布片,在远处的废墟间追逐着一只同样瘦骨嶙峋、动作蹒跚的野狗,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只有一种被饥饿驱使的、近乎野兽般的麻木与贪婪。更远处,隐隐传来官吏的呵斥声、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以及妇人压抑的、绝望的哭泣。
一片末日将至的景象。
“老……老丈……” 林煜的声音干涩沙哑,他看向不远处一个蜷缩在破旧鱼棚下、身影佝偻得像只虾米的老者。那老者手里拿着一顶破斗笠,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麻木。“此……此地是何处?今夕是何年?”
那老渔夫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林煜身上那明显不属于此地的、虽破损却质地不凡的衣物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后生仔……能从这邗沟水里爬出来,算你命不该绝……这儿?这儿是江都,天子脚下喽……” 他语气中的讥讽意味大于敬畏。
“江都……” 林煜心中默念,扬州,隋帝南巡的驻跸之地。他强撑着继续问道:“陛下……当今圣驾,可在江都?”
“在?怎么不在?” 老渔夫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龙舟凤阁,锦帐琼筵,美人如玉……都在那江都宫里呢!咱们的陛下,可是乐不思蜀咯!北边?嘿嘿……” 他干笑两声,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与绝望,“北边早就打得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啦!李密、王世充、窦建德……一个个都恨不得把这天捅个窟窿!可咱们的陛下啊,眼不见为净,耳朵里只听得进丝竹管弦,只闻得见美人脂香!”
老者的话语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入林煜的心头。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伴随着嚣张的呵斥由远及近。
“滚开!都给老子滚开!挡了督粮队的路,小心你们的狗头!” 几名骑着瘦马、身着脏污皮甲、神色骄横的差役,挥舞着皮鞭,如同驱赶牲口般抽打着道路上稀疏的行人和在废墟中搜寻食物的流民。队伍后面跟着几辆沉重的牛车,车上麻袋堆得老高,压得车轴吱呀作响,看那深深的车辙印,里面装的全是粮食。
“又……又是来征粮的……” 老渔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猛地将头缩回低矮的鱼棚深处,身体瑟瑟发抖,不敢再看。
林煜眼睁睁看着一个抱着啼哭婴儿的妇人因为躲避不及,被一名差役随手一鞭子抽在背上,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怀中的婴儿摔在地上,哭声更加凄厉。而那队差役却恍若未闻,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漫天尘土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苛政猛于虎,民不聊生……竟至如斯地步……” 林煜闭上眼睛,一股悲凉与愤怒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汉末的乱世何其相似,却又有所不同。这里有一种诡异的割裂感——远眺那依旧宏伟的江都宫城,依稀可见其昔日的盛世气象,但它的根基,它所统治的这片土地,却已如同被蛀空的堤坝,正在疯狂的享乐与残酷的压榨下加速崩塌。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他体内那源自曹操的、尚未完全成型的 【魏武噬魂】 业债雏形,竟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微微躁动起来。它并非在主动汲取力量,更像是一头沉睡的凶兽,嗅到了同类那疯狂、偏执、被无尽孤独与猜忌包裹的气息,产生了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共鸣。
这股弥漫在江都上空,源自那座华丽宫殿深处的帝王业力,充满了穷途末路的癫狂,以及一种要将整个帝国拖入其毁灭盛宴的可怕执念。
“杨广……”
林煜倚靠着冰冷湿滑的巨石,望向远处那如同巨兽般盘踞的江都宫,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凝重。结合守火人的记载、老渔夫的话语以及这切身的感受,他几乎可以肯定。
这位南巡不归,纵情声色,罔顾北方烽火连天,在极致的奢靡与暴政中,亲手将一度强盛的大隋王朝推向深渊的隋炀帝,其自身的执念与偏差,已然达到了一个临界点。这股扭曲的业力,不仅荼毒苍生,恐怕……也已开始扭曲现实的规则,形成了危害时空稳定的灾难领域雏形。
他,林煜,此行的目标,赫然便是这位正沉浸在末日狂欢中、走向彻底疯狂的帝王。
然而,此刻的他,重伤濒死,力量沉寂,如同离水的蛟龙,搁浅在这片被绝望与疯狂笼罩的江都岸边。前路是龙潭虎穴,而那最终的“偏差”之源,正隐藏在那座看似繁华、实则已是魔窟的宫殿最深处。
他缓缓闭上眼,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气血,感受着体内那因与杨广气息共鸣而微微灼热的 【魏武噬魂】 雏形,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悄然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