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神子的话语，没有重量，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温热的气息从耳畔滑过，带着绯樱的甜香，可那香气之下，是冰冷的、不容辩驳的意志。她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宣告。宣告我的身份，从一颗无名的弃子，变成了一枚有资格被她握在手中的，有名有姓的棋子。
这算是……提拔吗？
我扯了扯嘴角，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一阵火辣的疼痛传来。
“棋手？支配我的一切？”我沙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宫司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为你卖命，差点死在外面，换来的就是一个从‘棋子’升级成‘高级棋子’的资格？”
我看着她，试图从那双含笑的紫色眼眸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没有。
她直起身子，缓缓坐回矮桌前，重新拿起那本黑色的账簿，姿态优雅，仿佛刚才在我耳边低语的不是她。
“神谷哲也，你似乎对自己的处境，还不够了解。”她翻动着书页，声音平淡，“你以为你赢了？你只是从一个必死的局里，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而让你活下来的，是我。没有我，现在的你，要么是九条裟罗阶下的一具囚尸，要么是巷子里一摊无法辨认的烂肉。”
她抬起眼帘，视线落在我的身上。
“你以为你手上的账簿是你的功劳？不是。它只是我丢出去的鱼饵，而你，是那条恰好咬钩的鱼。只不过，你这条鱼，比我想象中更有活力一些，居然能把钓鱼的线都给扯断了。这让我很惊喜。”
她的言语刻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赞赏。
“所以，我给了你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继续做一条在烂泥塘里挣扎的鱼，随时可能被别的渔夫捞走，也可能被塘里的怪物吞掉。或者，你可以选择跳上我的船，我给你更大的池塘，给你更锋利的牙齿，让你去咬那些更凶恶的大家伙。”
“代价呢？”我追问。
“代价？”八重神子轻笑起来，她合上账簿，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代价就是，你的牙齿什么时候咬，咬谁，都得听我的。这很公平，不是吗？”
“这不公平。”我摇头，“这叫卖身契。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布了这么大的局，把天领奉行，把愚人众，甚至把我，都算计在内。你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让将军大人走出一心净土那么简单？”
我死死地盯着她。
“『神偶之心』计划，听起来确实很可怕。但谁能保证，这不是你为了让我听话，编造出来的故事？这本账簿，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你伪造的。”
空气，在我的质问下，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神樱秘境中那柔和的光芒，也仿佛在此刻染上了一丝寒意。
八重神子没有生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紫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淌。过了许久，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很聪明，也很……天真。”
她站起身，走到我的身边，这一次，她没有弯腰，而是直接在我躺着的榻榻米边上坐了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我能闻到她发丝间更浓郁的香气。
“伪造？神谷哲也，你太小看那个疯子了，也太小看我了。”她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账簿的封面上，“这本书，是用一种特殊的墨水写成的，混杂了地脉的碎屑和魔神残渣的粉末。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一股污秽的力量。这种力量，凡人触之即疯，就算是神之眼持有者，长时间接触也会被侵蚀心智。”
她的指尖在封面上划过，一道微弱的粉色光芒闪过，压制住了从书中渗透出的丝丝黑气。
“而你，不仅能看懂，还能将它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你真的以为，这只是因为你意志力比较强吗？”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身体里的那股力量，那股你称之为『执念』的力量，和这本书上的力量，同出一源。”八-重神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它们都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规则的‘杂音’。所以，它们相互吸引，相互……兼容。”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的脑海中炸响。
同出一源？
我那股让我痛苦不堪，却又数次救我于危难的力量，竟然和愚人众的邪恶造物，是同样的东西？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
“没什么不可能的。”八重神子摇了摇头，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你对自己的了解，甚至不如我这个外人。你只知道它能给你力量，却不知道它在如何吞噬你。你每一次动用它，都是在用你的灵魂做燃料。等你被烧干了，剩下的，就只是一具被它操控的，只知道毁灭的空壳。”
她停顿了一下，给了我消化的时间。
“而我，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知道如何驾驭这种‘杂音’的人。我可以教你，如何不被它吞噬，如何让它真正成为你的武器，而不是悬在你头上的断头台。”
她终于抛出了她真正的筹码。
一个我无法拒绝的筹ar码。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内心在剧烈地挣扎。理智告诉我，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在算计我，她像一张巨大的网，而我只是网上的一只飞虫。可另一方面，她的话又精准地戳中了我最深的恐惧。
被那股力量吞噬，变成怪物。
这是我每一次战斗后，都会做的噩梦。
“为什么是我？”我艰难地问道，“稻妻城里，有神之眼的人那么多，比我强的人也多的是。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因为他们都在规则之内。”八重神子回答得很快，“他们是棋盘上规规矩矩的棋子，车走直线，马走日。而你，神谷哲也，你是一颗可以掀翻棋盘的石头。对付不守规矩的敌人，就要用更不守规矩的武器。”
她看着我，紫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是继续做那条随时会死的鱼，还是……成为我手上，最锋利的那把刀？”
我沉默了。
良久，我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我需要知道全部的计划。不是你告诉我的一部分，是全部。”
八重神子笑了，笑得像一只得逞的狐狸。
“可以。但不是现在。等你伤好了，能站起来了，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吧。现在，你只需要好好休息。”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我叫住她，“九条裟罗……她会查到什么？”
“她什么也查不到。”八重神子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已经把那里‘打扫’干净了。在她眼里，那只是一场愚人众内讧后，销毁证据的爆炸。至于你……从今天起，神谷哲也这个人，在明面上，已经死了。”
---
**场景转换：天领奉行府邸**
九条裟罗将一份卷宗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废物！一群废物！”她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封锁了整整两天，除了从废墟里挖出来几块邪眼碎片，什么都没有！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没有目击者！难道那个入侵者和愚人众的据点负责人，是手拉手一起升天了吗？”
站在她面前的几名与力，一个个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
“裟罗大人，我们……我们真的尽力了。”一名年长的与力硬着头皮开口，“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正常。我们甚至请了社奉行那边精通秘术的阴阳师来看过，他们说，现场的痕迹，是被一种极高明的术法给‘重置’了。”
“重置？”九条裟罗皱眉。
“是的。就好像有人用画笔，把那里发生过的一切都抹去，然后重新画上了一层伪装。这种手段……”与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至少，不是我们天领奉行能应付的。”
九条裟罗的脸色愈发阴沉。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稻妻城里，能做到这种事的，屈指可数。而其中最可疑的，就是那个总是挂着一脸慵懒笑容的粉毛狐狸。
“鸣神大社那边怎么说？”她问道。
“属下派人去了。”另一名武士回答，“但只见到了副官鹿野奈奈。她说，宫司大人近日偶感风寒，正在闭关静养，不见外客。对于邪祟净化的问题，她只是说，神樱自有庇护，让我们不必多虑。”
“偶感风寒？闭关静养？”九条裟罗冷笑一声，“真是滴水不漏的借口。她越是这样，就越说明她心里有鬼。”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一个神秘的入侵者，一场干净的爆炸，一个装病的宫司。这三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
愚人众在稻妻的活动，她一直有所察觉，但苦于没有证据。这次的爆炸，本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却被人硬生生地掐断了所有线索。
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大人，那我们接下来……”
“查！”九条裟罗猛地停下脚步，眼神锐利，“既然现场的线索断了，那就从外围查！给我把最近一个月所有进出稻妻城的可疑人员全部过一遍！尤其是那些没有身份凭证的浪人！另外，给我盯紧愚人众在城内所有已知的产业，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向我汇报！”
“是！”
众人领命而去。
九条裟罗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看着窗外。天守阁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
她有一种预感，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稻妻城的水面下汇集。而她，作为将军大人最忠诚的利刃，必须在这场风暴摧毁一切之前，找到它的源头，并将其斩断。
---
**场景转换：稻妻城，某处秘密酒馆**
昏暗的灯光下，两名穿着至冬国服饰的男人，正对着一杯酒，相对无言。
“……所以，『月枭』和整个据点，都没了？”其中一个络腮胡男人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了。天领奉行的人把那里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另一个面容削瘦的男人回答，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我的人去周围打探过，据说爆炸的威力很大，但现场却诡异地没有留下任何尸体。”
“该死！那本账簿呢？那东西要是落到天领奉行手里，我们就全完了！”络腮胡男人一拳砸在桌子上。
“应该……没有。”削瘦男人不太确定地说道，“如果九条裟罗拿到了账簿，现在找上门的就不是天领奉行的普通士兵，而是她本人了。我猜，账簿很可能也在那场爆炸里，和『月枭』一起化为灰烬了。”
“但愿如此。”络腮胡男人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可『月枭』是怎么暴露的？那个据点极其隐秘，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而且，以他的实力，就算被天领奉行围剿，也不至于连个消息都传不出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抹除掉。”
“不知道。这件事处处透着邪门。”削瘦男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上面已经传来了消息，让我们暂时收缩所有行动，静默观察。在新的‘执行官大人’抵达稻妻之前，不要再惹任何麻烦。”
“新的执行官？”络腮胡男人一愣，“哪一位大人要来？”
削瘦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
“是……『公鸡』大人麾下的……那位。”
络腮胡男人的手，猛地一抖，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
---
**场景转换：神樱秘境**
我在榻榻米上躺了整整三天。
八重神子的药效果很好，那些足以致命的内外伤，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第三天的时候，我已经能勉强坐起来了。
这三天里，她没有再来过。只有一个名叫鹿野奈奈的巫女，每天会定时送来药物和食物。她从不多话，放下东西就走。
这片奇异的空间，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我利用这段时间，仔细地思考着八重神子说的每一句话。
她说我的力量与愚人众的造物同源。
她说她能教我驾驭这股力量。
她说，要让我成为她手上的刀。
每一个信息，都让我心乱如麻。
我尝试着去感知体内的那股『执念』之力。过去，它像一头狂暴的野兽，只在我濒死或情绪激动时才会出现。但现在，在我主动去寻找它时，我能感觉到，它就潜伏在我的灵魂深处，像一条冬眠的毒蛇。
它比以前更“安静”了，也更……强大了。
我能感觉到，它在吸收着这片秘境中精纯的雷元素和神樱之力，缓慢地壮大着。
八重神子把我带到这里，真的是为了给我疗伤吗？还是说，这里本身就是一个“饲养场”，她在用神樱的力量，喂养我体内的这头怪物？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空间中泛起一阵涟漪，八重神子那窈窕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今天换回了那身华丽的巫女服，脸上也重新挂上了那副玩味的笑容。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我的小宫司。”她上下打量着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托你的福，还死不了。”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就好。”她走到我面前，将一样东西丢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接住。
那是一枚新的面具，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玉，入手冰凉。面具的样式很简单，只在右眼的眼角处，用金色的颜料，描绘了一朵盛开的绯樱。
“从今天起，你就用这个。”她说道，“神谷哲也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我鸣神大社的阴影，代号……『绯影』。”
“绯影？”我摩挲着面具冰冷的边缘。
“没错。”她在我面前蹲下，与我平视，紫色的眼眸里闪着兴奋的光，“现在，『绯影』，你的第一个任务来了。”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一团粉色的光芒在她手中汇聚，最终形成了一幅立体的、流动的地图。
地图的中心，是稻妻城的一座建筑。
“这是愚人众在稻妻最大的一个物资仓库，由勘定奉行里的内鬼提供庇护，伪装成了一家远洋贸易商行。”八重神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账簿上记载，那里不仅存放着大量的违禁品，还藏着一样更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
“『博士』早年的一些……失败的实验记录。”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冷，“在『神偶之心』计划之前，他尝试过很多种方法来解析神明的权能，其中大部分都失败了，还制造出了一堆不稳定的怪物。这些记录，就是铁证。”
“你想让我去把它们偷出来？”我问。
“不，不是偷。”八重神子摇了摇头，笑容愈发狡黠，“是‘取’。而且，不是让你一个人去。”
“还有谁？”
“我。”
我愣住了。
“你……也要去？”
“当然。”她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能错过呢？而且，我也想亲眼看看，我为你这把‘刀’，磨好的第一块磨刀石，够不够硬。”
她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走吧，绯影。好戏，开场了。”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又看了看手中的黑色面具。
我知道，一旦我戴上这个面具，握住她的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我将彻底踏入一个由谎言、阴谋和死亡构成的，深不见底的漩涡。
我深吸一口气，将面具缓缓戴在了脸上。
冰冷的触感覆盖了我的面容，也隔绝了我最后一丝犹豫。
然后，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的宫司大人，请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