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影的动作停住了。
她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整个神明的大脑，那片曾容纳过无想之一刀的意识空间，此刻却因为这句轻飘飘的问话而陷入了一片空白。
日记？
她什么时候……有过日记这种东西？
不，不对。雷电影很快反应过来，八重神子所指的，是她在那片神魂空间里，窥探到的，那属于神子五百年的记忆与心声。
可即便理解了，她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道歉吗？说自己不该窥探她的内心？可若不窥探，她又如何能在那最后关头，斩出那一刀，将她从诅咒的深渊中拉回来？
解释吗？说自己是被迫看到的？可那份源于嫉妒的动摇，那差点导致两人一同万劫不复的过错，却是真实存在的。
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于是，雷电影选择了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行动。
她收紧了手臂，将那具虽然恢复了些许温度，却依旧虚弱不堪的身体，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中。这个拥抱里，蕴含了后怕，庆幸，愧疚，以及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却不知该如何诉说的爱意。
『咳……咳咳……』
怀中的八重神子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咳嗽，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好啦好啦，知道你担心我。』她有气无力地拍了拍雷电影的手臂，语气却依旧是那副熟悉的，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无奈的调调，『再抱紧一点，我可真要被你送回去，再死一次了。』
雷电影闻言，手臂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半分，但依旧没有放开。
她只是将脸埋在神子的颈窝，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搏，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能让她心安的证明。
八重神子没有再催促她，只是任由她抱着。洞窟内一时间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雷电影身上偶尔闪过的一丝紫色电光。
过了许久，八重神子才再次开口，主动打破了这份沉重的静谧。
『说起来，刚才在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微微侧过头，试图去看雷电影的表情，『我只记得被那些黑漆漆的鬼东西包围，然后意识就模糊了。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全是你这个笨蛋的样子。』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最后那一下，是你做的吧？』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郑重，『那股力量……我从未见过。即便是五百年前，你与那些魔神厮杀时，也未曾展露过。那是什么？』
雷电影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紫色的眼眸对上了神子那双带着探究的粉色瞳孔。
她知道，这个问题，她无法回避。
『我……看到了。』
雷电影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嘶哑，那是神魂激荡后留下的余韵。
八重神子挑了挑眉，没有说话，等待着她的下文。
『神子，我全都看到了。』
雷电影的目光没有躲闪，她选择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将自己的一切都坦露出来。
『你独自一人，在鸣神大社的五百年。』
『你每一次在神樱树下，对着那枚护身符自言自语。』
『你为了把我引出一心净土，布下的那些看似荒唐，实则用尽了心思的棋局。』
『还有……』
雷电影的声音顿住了，她的喉头有些哽咽，后面的话，她说得有些艰难。
『还有你在那片怨念风暴中，对我说的那些话……』
八重神子的表情，在她一句句的叙述中，逐渐发生了变化。
那份慵懒与从容，那份总是挂在嘴角的狡黠笑意，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错愕，羞恼，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那藏了五百年的，连自己都以为早已尘封的心事，就这么被正主翻了个底朝天。
这比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还要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哎呀呀……』
八重神子下意识地想别过头去，却被雷电影轻轻捧住了脸颊，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神子。』
雷电影凝视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痛苦。
『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说得无比沉重。
『我不该怀疑你。』
『我不该……因为嫉妒……』她艰难地吐露出那个让她羞于承认的词语，『因为嫉妒真，就动摇了我的意志。我竟然会以为，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承诺。』
『我差一点……就因为我那可笑又愚蠢的念头，害了你，也害了我们。』
『对不起……』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
听着这番剖白，八重神子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神明，这个在稻妻民众心中威严神圣的雷电将军，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她面前低头认错，将自己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都翻了出来。
那份羞恼，不知不觉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所取代。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副慵懒的姿态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唉，真是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有些嫌弃地戳了戳雷电影的额头。
『我藏了整整五百年的小心思，我身为鸣神大社宫司，那高深莫测、运筹帷幄的形象，就这么被你看光了。』
她故作苦恼地皱起眉头。
『这下可糗大了。以后我还怎么在你面前维持我那伟大的宫司形象啊。』
雷电影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戳着，眼神里的愧疚没有丝毫减少。
看到她这副样子，八重神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牵动了她体内的伤势，让她又是一阵咳嗽，但眼里的笑意却更浓了。
『好啦，笨蛋。』
她无奈地说道。
『道歉我收下了。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粉色的眼眸眯了起来，闪烁着狐狸般精明的光芒，『既然你都看到了，也知道了我的清白，那因为你的怀疑，给我这颗脆弱的少女心造成的巨大创伤，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呢？』
她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尽管这个动作让她疼得龇牙咧嘴。
『我可得提前声明，这笔精神损失费，可不便宜哦。』
雷电影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块因愧疚而沉甸甸的石头，总算被搬开了一角。
她知道，这是神子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翻过这一页。
『你想要什么补偿？』
雷电影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只要我能做到，什么都可以。』
『哦？』八重神子眼中的光芒更亮了，『这可是你说的。就算是让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雷电影却忽然打断了她。
『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须知道。』
雷电影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在你神魂的核心，我看到了一缕深红色的丝线。』她仔细地描述着，『那东西，不属于诅咒，也不属于神力，它缠绕在你的本源之上，给我的感觉……很不好。那是什么？』
八重神子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
她的眼神，也下意识地飘向了一旁，只持续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便又重新聚焦在雷电影的脸上。
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雷电影的眼睛。
『那个啊？』
八重神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呵呵，那个可是我为了防止你这个笨蛋以后再犯傻，特地给你下的『保险』。』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雷电影，压低了声音。
『我怕你以后再听信什么乱七八糟的低语，又开始胡思乱想，所以就偷偷在你我之间，绑上了一根独属于我们的『姻缘线』。』
她对着雷电影眨了眨眼，语气暧昧。
『这样一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能第一时间感应到我的心意，我也能随时随地监督你有没有在想别的女人。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有没有觉得，本宫司大人对你的爱，深沉又体贴？』
这番解释，听起来荒谬至极，漏洞百出。
雷电影不是三岁的孩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神子在说这番话时，那刻意营造出的轻松氛围之下，所隐藏的闪躲与沉重。
那根丝线，绝不是什么『姻缘线』那么简单。
它的存在，或许与神子这次不惜以身犯险，动用禁术的真正目的有关。
雷电影的心沉了下去。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当她的目光触及到八重神子那张因为强行欢笑而更显苍白的脸，触及到她那双故作轻松，眼底却藏着一丝疲惫的粉色眼眸时，所有到了嘴边的话，又都被她咽了回去。
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是吗。』
雷电影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神子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别说话了，你的身体还很虚弱。』
她伸出手，掌心浮现出柔和的紫色雷光。这股力量不再是狂暴的毁灭之力，而是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她将这股力量，缓缓地渡入八重神子的体内，为她梳理着那些因禁术反噬而紊乱的能量。
八重神子顺从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安静的阴影。
她靠在雷电影的怀里，感受着那股温暖而熟悉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间流淌，驱散着身体的寒意与痛苦。
这种感觉，很安心。
洞窟内再次陷入了安静，只有雷光流转的微弱声响。
『影。』
不知过了多久，八重神子忽然又开口了。
『嗯？』雷电影专心致志地为她疗伤，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单音。
『等回去了，我想吃三彩团子。』
『好。』
『还有绯樱饼，要甜一点的。』
『嗯。』
『城里的那家『木南亭』，听说新出了一种叫『鸟蛋烧』的点心，我也想尝尝。』
『都依你。』
『还有啊，这个洞窟又湿又冷，我的衣服都脏了，回去之后，你要亲自帮我洗。』
『……好。』
八重神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提着各种各样，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的要求。
而雷电影，则不厌其烦地，一一应允。
这奇特的对话，冲淡了劫后余生的沉重，让这处阴冷的洞窟，都似乎多了一丝名为『家』的温馨。
又过了一会儿，八重神子感觉身体恢复了些力气，她缓缓睁开眼，抬头看向雷电影。
雷电影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地操控着雷元素为她疗伤，那双总是带着神性威严的紫色眼眸里，此刻满是小心翼翼的温柔。
八重神子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她忽然觉得，就这样被她照顾一辈子，似乎……也挺不错的。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悄然浮现。
『说起来……』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
『偷看淑女的日记，可是重罪哦。』
雷电影输送能量的动作，猛地一滞。
她身体僵住，有些不解地看着神子。她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
『那……』她迟疑地开口，『该如何惩罚？』
八-重神子笑了。
那笑容，在昏暗的洞窟中，却亮得惊人。
她用尽了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微微撑起上半身，凑到了雷电影的耳边。
温热的呼吸，伴随着她那吐气如兰的声音，一同搔刮着雷电影敏感的耳廓。
『惩罚嘛……』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在雷电影的期待与紧张都达到顶峰时，才用一种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那个让她心神俱震的答案。
『就罚你，亲我一下好了。』
雷电影的呼吸，停住了。
她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楚楚动人，又因为大胆的言语而染上一抹绯红的脸。
那双粉色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呆滞的模样。
亲她？
这个词，对于在一心净土中静坐了五百年的雷神而言，是如此的陌生，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她的大脑，再一次停止了运转。
看着雷电影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八重神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她就知道，对付这个固执的木头，就得用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判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雷电影的心中，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她，这不合时宜。神子身受重伤，她们还身处险境，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但情感，却在疯狂地叫嚣着。
答应她！
她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她等了你五百年，这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为什么不能满足她？
更何况……
这不也正是，你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事情吗？
雷电影看着八重神子那微微泛白的嘴唇，想起了她在神魂空间里，对自己那番决绝的告白。
『我爱着的是现在的她，是那个笨拙、固执、又会因为一盒团子牛奶而不知所措的影……』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是啊。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那么，自己也应该，做出自己的选择。
雷电影深吸一口气，那双紫色的眼眸中，所有的犹豫与挣扎，都化作了一片澄澈的决然。
她不再去想什么时机合不合适，不再去管什么神明的威严。
她只想，回应眼前这个人的心意。
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朝着那双她渴望了五百年的唇，凑了过去。
洞窟外的风声，似乎都安静了。
她能听见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就在两人的唇瓣即将触碰的那一刻——
『将军大人！』
一个焦急而又熟悉的声音，划破了洞窟内外的宁静，从不远处清晰地传来。
『您在里面吗？！将军大人！属下九条裟罗，前来救驾！』
伴随着声音的，是盔甲碰撞的铿锵声，以及数十人急促奔跑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飞速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雷电影的动作，凝固在了距离八重神子嘴唇不到一指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