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姿态放得极低。
一个世袭罔替的郡王,对一个无名道士,竟能谦和至此。
这份礼遇,不可谓不高。
可陈玄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他不是三岁的孩童。
这北静王对贾府的态度,已让他看出了几分端倪。
以北静王的身份,难道会不知他那般高调的“亲和”,会给贾府,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他当然知道。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
其中深意,外人难明。
今日这番请自己来为他女儿瞧病,恐怕也并非表面上这般简单。
不过,陈玄也无所谓。
师父让他惹事,他正愁没事可做。
这送上门的麻烦,不要白不要。
最好能让天上那位的目光,从师父身上,引开几分。
陈玄摇了摇头,并未与他客套。
“那便看看吧。”
这般直来直去的作风,换了旁人,怕是早已心生不悦。
可北静王听了,眼中反倒闪过一丝欣赏。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亲自引着陈玄,进了曦柔所住的正房。
屋内的陈设,倒是简单雅致。
一张紫檀木的架子床,挂着藕荷色软罗帐。
窗边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只是那纸上,空无一字。
曦柔郡主已经在床沿边坐下。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小小的身子,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寂,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期待。
仿佛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自有丫鬟悄悄搬来一把花梨木的圈椅,放在床前。
陈玄也不客气,径直坐了上去。
他没有像那些大夫一般,装模作样地去行什么望闻问切的诊脉之法。
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女孩那双空洞的眼睛。
下一刻。
一缕微不可察的神识,顺着那双漂亮的眼瞳,向内里延伸而去。
不过瞬息之间,他便找到了症结所在。
这女孩的眼珠子,并无任何问题。
只是连接着眼珠与脑海识府的那几条经络,不知为何,竟是断开的。
如同琴弦断裂。
纵有绝世好琴,也弹不出半点声响。
眼睛看到的所有景象,都无法传递到脑中。
自然,便是一片黑暗。
一直屏息凝神观察着他的北静王,见他这般动作,终于忍不住开口。
“仙师,可是有眉目了?”
陈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问题不大。”
“尚可恢复。”
北静王整个人都僵住了。
问题不大?
尚可恢复?
满朝太医,天下名医,全都束手无策的绝症,到了他口中,就成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他脸上那副谦和温煦的面具,几乎当场就要碎裂开来。
陈玄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王爷若是信得过贫道,贫道这便开始医治。”
“若是信不过,还是另请高明吧。”
北静王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涌起一丝愧色,连忙躬身作揖。
“仙师恕罪,是水溶失态了。”
“仙师有何吩咐,水溶无不遵从,定会全力配合。”
陈玄点了点头。
“去寻些厚实的黑布来,将这屋里所有的门窗,全都遮起来。”
“一丝光亮,都不能透进来。”
他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女孩。
“再寻一条干净的纱布,将她的眼睛蒙上。”
“然后,你们所有人都出去。”
“包括王爷你。”
北静王闻言,心头一紧。
让所有人都出去?
将曦柔一个人,与这个不知底细的道士,留在这黑屋子里?
他的心底,生出一丝犹豫与担忧。
可对上陈玄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他所有的疑虑,又都被压了下去。
事已至此,只能选择相信。
“好。”
他沉声应下,转身便吩咐下人,依言照办。
很快,厚重的黑布将门窗遮得严严实实,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暗。
只有一条白色的纱布,被轻轻蒙在了曦柔的眼睛上。
北静王深深地看了一眼昏暗中那人的轮廓,终是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
“吱呀——”
房门被轻轻关上。
门栓落下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屋内,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剩下陈玄,与那个被蒙住了双眼的小女孩。
空气里,浮动着陈旧木料与女子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陈玄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也能听见身边那个小女孩,那几乎微不可察的,浅浅的呼吸声。
他抬起手,正准备施法。
一个稚嫩却异常平静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陈玄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向那声音的主人。
“贫道陈玄。”
女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名字。
“你是道士?”
“算是吧。”
陈玄的回答很随意。
女孩又问。
“你真能治好我吗?”
陈玄道。
“当无问题。”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到那小小的身躯,似乎往后缩了缩。
“我不信。”
女孩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孩童该有的执拗。
“父王请了那么多太医,那么多有名的大夫,他们都说治不好。”
“你一来就说能治好,还说片刻便好。”
“你是骗子。”
“我不让你治了。”
这番话,条理清晰,不像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
陈玄并未因这句“骗子”而有半分恼怒。
他只是平静地说道。
“是不是骗子,稍后便可见分晓。”
他能感觉到,那女孩的身子,又往床铺的里侧,缩了半分。
那是一种明确的,带着抗拒的姿态。
这抗拒的源头,似乎并非因为不信任。
陈玄想了想,换了个说法。
“既然你不想治,那贫道便走了。”
他说着,便作势要起身。
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等等!”
女孩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她似乎又有些后悔,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果然。
不是不想治。
而是有顾虑。
陈玄重新坐稳了身子,放缓了声音,那语调柔和得仿佛能将这浓稠的黑暗融化。
“你在担心什么?”
“能和我说说吗?”
这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黑暗中,长久的沉默。
久到陈玄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