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主府时,夜露已浸得空气发沉。
安宁裹着一件黑色大氅,被明川稳稳抱在怀中,悄无声息的避开皇宫守卫,一路沉进梅林轩的冷寂里。
这里依旧是几日前的破败模样,断檐垂落的蛛网沾着月光,像覆了层薄霜的纱,连虫鸣都敛了声息,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安宁留下的两个仆从正在偏房里照顾嬷嬷,听见动静,往窗外看了眼。
见是安宁,连忙出来行礼。
安宁被放下时,指尖还残留着明川衣襟上的暖意。
她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继而踩着碎月走到主屋门口,在明川推开门的刹那,却忽然顿住脚步。
屋内昏沉如墨,唯有窗棂漏进的月光,在床榻上描出一道清瘦的人影。
那道影子静得过分,胸口连正常人呼吸该有的起伏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明川见她僵在门口,料想她是嫌黑。
“主子,没有您的吩咐,没人敢擅作主张为乌洛质子治伤,所以……”
安宁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无碍。”
明川会意,当即轻点头,闪身进屋,火折子“嗤”地迸出火星,烛芯蜷着橙红火苗颤了颤,暖光瞬间漫过满室尘埃。
安宁这才踏进屋,看清了少年此刻的模样。
乌洛瑾闭着眼,长睫垂落如蝶翼,在眼下扫出浅浅的青影。
脸颊泛着病态的薄红,不是寻常的潮红,更像是被暖酒熏过的粉,偏偏唇瓣又白得近乎透明,唇角却沁着一丝极淡的樱粉,像雪地里刚绽的梅,倒添了几分易碎的艳色。
他无意识地偏过头,月白中衣松松垮垮滑到肘弯,露出的小臂肌理透着瓷白,肩头却洇开浅淡的红,刺目惊心。
呼吸沉得像浸了水,喉结在冷白的脖颈上滚了滚,带着点病态的脆弱。
额发被冷汗浸得贴在眉骨,露出的眉峰依旧清峻,冷得像白玉,偏那汗珠子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又添了几分勾人的软。
冷色与暖色缠在一处,在摇晃的光影里明明灭灭,美得叫人惊心,又软得勾人心疼。
仿佛伸手碰一下,这团裹着烛火的艳,就会碎在掌心。
望着少年脸上那抹艳色,安宁眉头一沉。
这样红,怕不是发烧了。
她探手覆上他额角,指尖刚触到那片皮肤,便被一股灼烫狠狠裹住。
热度顺着指腹往掌心钻,竟让她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蜷,连掌心都绷得发紧。
烧得这样厉害,若是她今晚没来,乌洛瑾怕是真要像片枯叶似的,无声无息死在这梅林轩的冷夜里。
许是因为指尖的凉意,少年眼睫忽然如蝶翼般颤了颤,喉间滚出极轻的气音:“水……”
那声音裹着烧出来的沙哑,像被水汽泡软的棉线,飘得又轻又虚。
安宁指尖还停在他发烫的额角,侧目时眉峰已拧起,语气里是难得的凝重:“倒杯温水来。”
明川依言转身,脚步轻得没惊起半点尘埃。
瓷杯碰着桌沿的声响,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趁这间隙,安宁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往掌心里倒出两颗莹白的续命丹。
她将药递到乌洛瑾唇边,可少年眼皮沉得像坠了铅,连睫毛都没颤一下,牙关闭得死紧,显然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安宁眉心拧得更紧。
略一沉吟,她将两颗药含进嘴里,又从明川手中接过水,仰头浅浅喝了一口。
明川看得真切,瞬间意识到安宁要做什么。
他瞳孔骤然一缩,身形猛地往前半步,喉间挤出的声音都发紧:“主子,不可……”
话音还飘在空气里,安宁已俯身覆上少年的唇。
黑色大氅扫过床沿,带起一缕极淡的甜香。
她指尖轻轻扣住少年下颌,指腹贴着他冷白的肌肤,稍稍用力便将他牙关撬开些,将混着药的温水渡了过去。
“唔…”
喉间的灼烧感被温水浇透,求生的本能让乌洛瑾下意识追着水源吞咽,喉间溢出的呻吟软得发黏,裹着水汽,带着丝无意识的依赖。
明川站在原地,眼底先是惊惶,再是复杂。
那丝异样像火星似的亮了一下,又被他硬生生按进眼底的沉暗里。
他垂下头,指尖在身侧攥了攥,终究还是退到屋角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更轻,像尊既没有感情也没有存在感的雕塑。
感觉到乌洛瑾已经将药吞下,安宁直起身。
丝丝缕缕的凉意骤然消失,乌洛瑾像被抽走了唯一的浮木,喉间溢出一声细碎的呜咽。
不是方才求水时的沙哑,而是带着点委屈的呻吟,像只可怜的小兽,软得让人心尖发颤。
下一秒,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顺着鬓角没入枕间,晕开一小片湿痕。
怕不是在梦里回到了北疆,回到了阿娘暖烘烘的怀里,所以才会有这样委屈的泪吧?
安宁用指腹轻轻拭去那滴泪:“乌洛瑾,醒过来。”
指腹触到的皮肤还带着余烫,那泪却凉得很,像融了的雪。
许是丹药在体内化开,药力开始起了作用,乌洛瑾的眼睫忽然颤了颤,竟真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
安宁又轻轻喊了一声:“乌洛瑾…”
这一次,混沌中的少年听到了。
是她?
怎么会是她呢…
这深宫之中,不会有人来看他的。
那个翻脸比翻书还快,只会羞辱他的女人,更不会。
指尖在被面上动了动,指节泛着白,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坠了铅。
撕心裂肺的疼从四肢百骸涌来,骨头缝里都在烧,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否则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乌洛瑾…”
声音像是出现在耳边,又像是很远,这一次远比上一次更清晰。
乌洛瑾咬着牙,用仅存的力气掀开眼缝,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一道人影。
见他醒了,少女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一次,掌心的灼烫淡了许多,只剩微凉的余温。
“药效起来的还挺快,已经没那么烫了。”
乌洛瑾的耳朵嗡嗡作响,却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眼前的浓雾渐渐散去,黑色大氅的纹路、少女垂落的发丝……一点点在视野里清晰。
他猛的怔住。
还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