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事件如同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荡开的速度远超众人想象。不到一日，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便在古月山寨的各个角落流传开来。有人说方源修炼了邪异的瞳术，一眼便能慑人心魄；有人说他得了某位已故家老的隐秘传承，修为早已突飞猛进；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亲眼见到方源在夜深人静时，于后山与模糊的鬼影交谈。
流言蜚语，往往比刀剑更能伤人，也更能塑造人。
方源对此依旧置若罔闻。他按部就班地生活，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与世隔绝的维度。然而，这异乎寻常的平静，在那些心怀鬼胎的人看来，却更像是某种高深莫测的底气，反而加剧了他们内心的不安与猜忌。
这其中，尤以舅父古月冻土一系最为焦躁。
厅堂内，烛火摇曳，映得古月冻土那张略显富态的脸阴晴不定。沈嬷嬷垂手站在下首，脸上还残留着那日被方源眼神震慑后的余悸。
“废物！”古月冻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哐当作响，“一个半大的小子，就把你们吓成这样？眼神？什么狗屁眼神能吓住一个二转蛊师？！”
沈嬷嬷身子一颤，连忙道：“老爷，千真万确！那小子……那方源的眼神，真的邪门得很！不像是人的眼睛，倒像是……像是被什么老怪物附身了一样！”
“附身？”古月冻土冷哼一声，眼神却闪烁不定，“我看是你们心里有鬼！他不过是装神弄鬼，想吓住我们，好让他安稳拿到那笔遗产！”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也并非全无疑虑。方源近来的变化，他也略有耳闻。从颓废到平静，从默默无闻到再次引人注目，这转变太快，太不自然。尤其是那份超出年龄的沉稳与偶尔流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冷漠，绝非伪装可以解释。
“不能再等了。”古月冻土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小子越来越邪性，夜长梦多。必须尽快拿到他放弃遗产继承的契约，或者……让他彻底消失。”
“老爷，您的意思是？”
“他不是喜欢去藏书阁吗？”古月冻土阴冷一笑，“那里僻静，书架林立，是个‘意外’频发的好地方。去找两个信得过的生面孔，手脚干净点。记住，要做成是被掉落的重物砸伤，或是……失足摔下楼梯的样子。”
“是，老爷！”沈嬷嬷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躬身退下。
与此同时，家族核心区域，族长古月博的书房内。
烛光将古月博的身影拉长，投在背后那面巨大的、绘有古月一族徽记的木屏风上。他手中拿着的，正是方源那日写就，并通过一名被几块元石买通的外围仆役，“意外”混入他日常文书中的那份“建议”。
他已经反复看了三遍。
纸张普通，字迹虽略显青涩，但骨架刚硬，力透纸背。内容更是让他这位执掌家族权柄数十年的族长，都感到一阵心惊。
这绝非一个十五岁少年能有的见识！其中关于资源调配、人员培养、权力制衡的种种设想，看似是为家族整体利益考量，实则刀刀砍在各大分家支脉赖以生存的根基上，精准、狠辣，且极具可行性。若真能推行，短期内或许能看到家族活力的提升，但长远来看，族长一系的权威将得到空前巩固。
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还是此子……当真妖孽至此？
古月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想起了近日关于方源的种种传闻，想起了开窍大典上他那令人失望的丙等资质，也想起了更早之前，他那惊艳才绝的“诗才”。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用之，或可成为利刃，斩开家族沉疴积弊；纵之，则可能反噬其身，甚至搅动整个家族的格局。
他沉吟片刻，取过一张信笺，提笔写下几行字，盖上自己的私印，装入一个不起眼的信封。
“来人。”
一名心腹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
“将此信，亲手交到学堂方源手中。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夜色更深。方源刚从藏书阁出来，借着廊下悬挂的灯笼微光，翻阅着一本关于南疆地理杂闻的陈旧笔记。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他似乎毫无所觉。
就在他走到通往宿舍区域一条相对僻静的石板小径时，前方阴影处，两道魁梧的身影无声地转出，挡住了去路。两人皆穿着普通族人的服饰，面容陌生，眼神凶狠，周身气息隐而不发，但那股若有若无的煞气，显示出他们绝非善类，修为至少在一转巅峰。
方源停下脚步，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们。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那双眸子显得更加幽深。
那两人被这平静的目光看得微微一怔，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并未出现。其中一人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小子，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走一趟，免得受皮肉之苦！”
另一人则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封住了方源可能的退路，目光不善地扫视着周围，寻找着可以制造“意外”的合适地点——旁边正好有一段陡峭的石阶，以及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散落着几根沉重的梁木。
方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这种无视的态度激怒了对方。先前开口那人眼中凶光一闪，不再废话，猛地踏前一步，右手五指成爪，带起一股恶风，直抓方源的肩膀，另一只手则隐在袖中，扣住了一枚棱角分明、足以在“扭打”中造成重创的碎石蛊。
也就在他动手的同一瞬间，方源动了。
他没有后退，没有格挡，甚至没有去看那只抓向自己的手。他的目光，越过了动手之人，落在了其身后那名同伴的脸上。
然后，他微微侧身，对着那名正准备伺机而动的同伴，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左眼。
那眼神，不再是平静，而是在那极短的瞬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嘲弄与冰冷。
那名正准备配合行动的同伴，浑身猛地一僵！一股比在库房时那名执事所感受到的，强烈十倍、百倍的寒意，如同冰锥般狠狠扎入他的脑海！他仿佛看到尸山血海，看到万魂哀嚎，看到一双漠然俯瞰众生的巨大眼眸！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凶戾，在这一眼下冰消瓦解，只剩下最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恐惧！
“呃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惊叫，竟然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竟是吓得失禁了！
那动手之人也被同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动作一滞。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住手！”
一名身穿族长近卫服饰的蛊师，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小径尽头，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了动手之人。其身上散发出的二转巅峰气息，如同无形的山岳，瞬间将两人笼罩。
那动手之人脸色剧变，知道事不可为，恨恨地瞪了方源一眼，又惊惧地瞥了一眼那瘫倒在地、神智几乎崩溃的同伴，咬了咬牙，转身就想遁入黑暗。
“拿下！”近卫冷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闪动。
片刻之后，小径上恢复了寂静，只留下地上些许挣扎的痕迹，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尿骚味。
方源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名前来解围的族长近卫，只是低头，继续翻阅着手中那本陈旧的地理笔记。
那名近卫处理完两名袭击者，走到方源面前，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将一封密封的信函递到他面前。
“族长给你的。”
方源这才抬起头，接过信函，淡淡地道：“有劳。”
近卫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方源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上面只有简短的八个字，笔力雄浑，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日辰时，书房一见。”
没有署名，但方源知道是谁。
他指尖微微一搓，信笺无声地化为细碎的纸屑，随风飘散。
他抬头望向族长居所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是权力的中心。冰封的湖面下，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悄然荡开。
棋子，已悄然落位。
而执棋者与棋子的第一次正式对弈，即将开始。
猎手在黑暗中，露出了无声的微笑。一切都按照预设的轨迹，分毫不差地运行着。这场始于灵魂的征服，正逐渐将它的触角，伸向现实世界的权力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