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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龙虎山迎仙苑清幽的厢房内安顿下来后,一连三日,风平浪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被隔绝在那缭绕的云雾与清越的松涛之外。陈骏白日里或是在苑内专为宾客准备的静室中打坐调息,全力运转《先天一炁功》,贪婪地汲取着此地远超外界精纯浓郁的天地灵气,淬炼丹田中那团愈发凝练活泼的液态真气,巩固着通络后期的修为境界;或是在得到允许的范围内,于附近人迹罕至、清幽洁净的山径石阶上漫步,凭栏远眺,观察山中云海翻腾、日月更迭的自然气象,以“弈”意细细体会、感悟这道门祖庭独有的、宏大、和谐而又充满无穷生机与变化的“势”。他谨守知客道人玉玑子的告诫,并未贸然前往天师府核心区域,也未主动向任何道人打探消息,只是静心体悟,默默等待,如同蛰伏的潜龙,在宁静中积蓄力量,梳理思绪。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内心深处的波澜却从未止息。关于“天道有缺”的惊天秘闻、关于自身“异星”身份的沉重宿命、以及少林寺中那场顶尖论衡带来的冲击,如同盘旋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真正放松。在此地修炼,进境神速,真气愈发圆融精纯,对《大衍残局》的推演也因心境的沉淀与环境的影响而多了几分圆融贯通之意,但这并未减轻他心中的重负,反而让他更加迫切地渴望得到指引,解开谜团。

第三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龙虎群峰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调,天边的云霞如同燃烧的火焰,绚丽夺目。山间弥漫着淡淡的暮霭与草木、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归鸟的鸣叫清脆悦耳。引领陈骏入住迎仙苑的那位名号清风、眼神明亮清澈的年轻道人,悄然来到厢房外,轻叩门扉,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福生无量天尊。陈居士,掌院真人已有吩咐,请您随我来。”清风道人打了个稽首,语气虽依旧客气,但眼神中却比平日多了几分肃穆。

陈骏心知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波澜,整了整略显褶皱的青色布衫,沉声应道:“有劳道长引路。”

清风道人不再多言,转身引路。这一次,他并未走向日常香客往来或道人活动的区域,而是领着陈骏,沿着一条更为隐秘、石阶陡峭、仿佛直通云霄、守卫也明显森严许多的山径,向龙虎山主峰天柱峰的更高处行去。石阶两旁,古松怪柏姿态奇崛,扎根于岩缝之中,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越往上行,云雾愈发浓重,如同洁白的轻纱缠绕在山腰,人在其中行走,仿佛腾云驾雾。沿途经过数道看似古朴无华、实则暗合奇门阵法枢机、气机隐晦相连的石门与牌坊,均有气息沉凝、目光锐利的黄冠道人值守,他们见到清风道人手中出示的一枚雕刻着云纹雷篆的特制玉符,才默然躬身,悄然放行。

越是接近峰顶,周围的灵气愈发浓郁精纯,几乎化为了肉眼难辨、却能清晰感知的灵雾,呼吸之间,沁人心脾,周身毛孔都仿佛舒张开来,舒泰无比。同时,一股无形的、宏大而威严、却又与自然完美融合的“势”笼罩下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仿佛置身于某种神圣的领域,却又奇异地不感到压抑排斥,反而有种被天地伟力洗涤、包容的奇异感觉。陈骏将“弈”意催至极致,小心地感应着周遭环境,只觉此地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阶,其摆放、其生长态势,似乎都暗合某种深奥玄妙的阵法韵律,与整个龙虎山的山川气脉、地底灵窍浑然一体,构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天然聚灵玄阵,玄妙非凡,远超人力所能及。

终于,在接近峰顶的一处被巨大山岩天然环抱、视野极其开阔的平台之上,出现了一座看似古朴无华、毫不起眼、却与周遭山势完美融合、仿佛自古便生长于此的小小道观。道观以本地青石垒砌,黛瓦覆顶,并无太多雕梁画栋的装饰,门楣之上,只以古拙苍劲的笔法,刻着两个仿佛蕴含着无尽道韵的大字——“天师府”。此地已是云雾之上,俯瞰下方,只见云海茫茫,群峰如岛,夕阳的金光洒落,景象壮丽恢宏,宛如置身仙境。然而,与山下香火鼎盛、人流如织的三清殿广场不同,此处异常寂静,唯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远处隐约的飞瀑轰鸣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天地同呼吸共命运的深沉道韵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之中,庄严肃穆,令人心魂俱静。

清风道人在观门外十步处便停下脚步,躬身肃立,对陈骏低声道,语气中充满了无比的恭敬:“居士,掌教天师已在府内相候,请自行入内。贫道在此等候。”

陈骏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整理了一下心绪,将状态调整至最佳,这才迈步走向那扇虚掩的、看似普通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柏木门。他伸手,轻轻推开,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缓悠长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山巅,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门内景象,出乎意料的简朴,并非想象中金碧辉煌、威严肃穆的大殿,而是一间不过方丈大小、陈设极其简单的静室。室内光线柔和,来源并非烛火油灯,而是四壁镶嵌的几颗鸽卵大小、散发着温润柔和白光的夜明珠。地面铺着干净的青石板,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微弱珠光。静室中央,只有一个陈旧的蒲团,蒲团之上,背对着门口,端坐着一位身影。

那人身着最为简单朴素的玄色道袍,料子普通,毫无纹饰。长发披散,仅以一根看似随手折取的青木枝随意束住,身形看起来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单薄,仿佛与这山间的清风流云融为一体。但就在陈骏目光落在他那平淡无奇的背影上的瞬间,却感到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如同面对整个浩瀚天地、无垠星空般的深邃浩瀚气息扑面而来!那并非刻意散发的威压气势,而是一种自然流露的、生命境界与大道真理完美契合后的外在体现,返璞归真,深不可测。仿佛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是“道”的化身,就是天地至理的显现,就是这片空间乃至更广阔宇宙的无形中心。

陈骏心神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道韵所慑,连忙收敛所有杂念,上前几步,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大礼,声音因内心的敬畏而略显干涩紧绷:“晚辈陈骏,拜见天师!”

那身影并未立刻回应,静室中只有一种与天地呼吸同步的、极其悠长绵密的韵律在无声流淌。片刻后,那身影才缓缓地、以一种仿佛契合着某种天道节奏的速度转过身来。

映入陈骏眼帘的,是一张看似只有四十许岁、面容清癯古朴、皮肤光洁如玉、不见丝毫岁月痕迹的脸庞。他的五官并不突出,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和谐自然、仿佛本该如此的感觉。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蕴含了宇宙万象、星河生灭,目光温润平和,澄澈如最纯净的水晶,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直抵万物本质,凝视着陈骏。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凌厉的气势,却让陈骏感觉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思绪、所有的伪装,甚至那深藏于灵魂最核心、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本质烙印,都在这一眼下变得透明,无所遁形!

陈骏只觉得浑身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天地法则定住,连思维都几乎停滞。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异界”的灵魂核心,在这道包容万象又明察秋毫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微微震颤,发出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仿佛遇到同源又或是被完全看穿的细微嗡鸣!一种被彻底洞察、毫无遮掩的大恐怖与大震撼,瞬间攫住了他!天师……他一定知道了!他看出了我的根本来历!他看穿了我最大的秘密!

然而,预料中的质询、惊异、审视乃至可能的敌意,都并未出现。当代天师张玄陵,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看遍了红尘变幻的沧桑与悲悯。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原来是你。你终于来了。”

片刻的寂静,在这峰顶静室中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终于,张玄陵天师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舒缓,不高不低,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道韵,直接响在陈骏的心湖最深处,带着一种抚平一切躁动的安宁力量,瞬间驱散了他大部分的恐惧与身体本能的僵硬。

“你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平淡无奇,却仿佛蕴含了无尽的意味,似问候,似确认,又似一句早已写定的谶语。

陈骏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保持镇定,恭敬应道:“是,晚辈陈骏,冒昧前来,打扰天师清修,恳请天师恕罪。”

张玄陵微微颔首,目光从陈骏身上移开,望向静室窗外那波澜壮阔、变幻莫测的云海,缓缓道,语气依旧平淡如叙述一件寻常小事:“慕容道友信中所言不虚。你身具异禀,魂光迥异于此界众生,如夜空中最亮的孤星,轨迹难测,命数缥缈,不在常规卦象推演之内。”

陈骏心中再震,天师果然直接点破了他的异常!他喉咙发干,心脏狂跳,不知该如何接口,是承认?是否认?还是……

但张玄陵并未等待他的回答,也并未继续深究他那惊世骇俗的来历,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如闲话家常,却字字珠玑,直指大道根本:“道法自然,众生皆有其道,万物皆含其理。星轨偏离常道,或许是天地劫数之显化,亦可能是万象更新之变数。宇宙之大,无奇不有,无相不生。你既来此,便是缘法使然,顺应天道流转。”

他顿了顿,重新将目光投向陈骏,那目光已恢复了之前的温润平和,深邃依旧,却不再有那洞穿灵魂的锐利,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凝视从未发生过:“龙虎山立教千年,所求不过‘自然’二字。观天之道,执天之行。顺其自然,因势利导,是为无为。强求则偏执,偏执则生魔障,背离道之本意。你心中困惑重重,执念已深,如同明镜蒙尘,如何照见万物本来面目?如何明心见性?”

陈骏若有所悟,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线光亮,连忙躬身道:“晚辈愚钝,心中确有大困惑,如坠迷雾,不见前路。恳请天师慈悲,指点迷津。”

张玄陵道,声音如同清泉流淌,洗涤人心:“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你所见之‘缺’,或许本是‘大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同月有阴晴圆缺。你所执之‘异’,或许正是‘寻常’在特定因缘下的显现,如同水无常形。心若执着于‘缺’相,则满目皆缺,不见圆满;心若安住于‘道’体,则无处非道,触目皆真。”

这番话,玄奥精深,直指陈骏心中最大的执念——对“天道有缺”的恐惧与对自身“异星”身份的抗拒与不安。天师似乎在告诉他,不必执着于“缺”与“全”、“异”与“常”的表面分别相,而应回归“道”的虚无本体,以超越分别的智慧去观照,方能见到真实。

“至于未来,”张玄陵天师的声音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关乎众生的事情,“如同窗外的云,聚散无常,形态万变,皆随因缘和合而生灭。执着预测未来吉凶,不如把握当下每一个起心动念,清净无为。你之轨迹,关乎此界气运流转,然气运之变,其本身亦在道中,遵循因果律法。谨守本心之光明,明辨是非之界限,洞察时势之变化,顺势而为,不逆不强,便是汝当下应行之道。龙虎山不会干涉你的自然选择,亦不会因你本源迥异而视你为异类灾星。但望你善用己身禀赋,勿违天道自然之性,勿伤众生和谐之心。”

说完,张玄陵天师不再多言,缓缓闭上双眼,周身气息瞬间与整个静室、与窗外的云海山峦、与脚下的大地乃至浩瀚无垠的天地宇宙融为一体,仿佛进入了深不可测、与道合真的定境,不再理会外界之事。

陈骏知道,这次短暂却重若千钧的接见已经结束。他心中五味杂陈,有被彻底看穿根脚的后怕与震撼,有天师未加追究、反而给予点拨的庆幸与感激,更有那番充满至高智慧的点拨所带来的豁然开朗与深远思考。他对着已然入定、仿佛化为山石一部分的天师深深三揖,每一揖都充满了由衷的敬意,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静室,轻轻掩上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清风道人依旧静候在暮色云雾之中,身影挺拔。见到陈骏出来,他并未多问一句,只是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默默在前引路下山。

返回迎仙苑的路上,陈骏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天师那深邃如星海的目光,那平淡却字字珠玑的话语,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激荡。天师并未给出任何关于“天道如何补全”或“异星具体使命”的答案或承诺,却仿佛用一把无形的钥匙,拨开了长久以来笼罩在他心头的、由恐惧、迷茫、执着所构成的重重迷雾。不执着于“缺”的相状,不恐惧于“异”的标签,回归本心之清明,洞察时势之变化,顺势而为……这或许,正是他当前最需要领悟和持守的心法与态度。

“谨守本心,明辨是非,顺势而为……”陈骏于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九个字,抬头望向龙虎山在暮色中愈发显得神秘巍峨的群峰轮廓,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明悟与坚定。前路依旧凶险未知,迷雾并未完全散去,但至少,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知道了自己该如何持身,如何以“弈”之心境,在这盘天地大棋中落下属于自己的棋子。这天师府,这片道门祖庭,当代天师这番看似平淡却重若千钧的接见,无疑将是他厘清方向、积蓄力量、真正踏上探寻之路的重要里程碑。而张玄陵天师那深不可测的修为与洞察世情的智慧,也让他对道门的无上底蕴,生出了更深的敬畏与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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