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金粉在沈流苏的掌心,仿佛一颗即将燃尽的星辰,带着最后的余温。
她没有丝毫停顿,转身返回百草苑最深处的密室。
这里是她的王国,每一寸空气都臣服于她的意志。
在琉璃灯盏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芒下,她将那片落叶置于金丝楠木制成的托盘上,用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将那点微尘挑起。
金粉在灯下反射出一种奇特的、掺杂着墨色的暗光,这绝非寻常妆饰所用的浮夸赤金。
她的脑海中,那部倒背如流的《沈氏验香录》飞速翻动,最终定格在杂篇中的一页——“鎏金篆纹纸”。
此纸以桑皮为基,混入七种秘药,再用御制墨锭书写,最后以真金熔液勾勒篆纹。
因其燃烧时烟气纯净,无损祭文灵性,故专用于三品以上官员上呈给皇帝的机密奏折附笺,或是皇室祭天祀祖时的祝文。
寻常人,见都未曾见过。
一个听香的贼,竟能接触到这种等级的东西?
“阿念!”沈流苏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玉石相击。
一直守在门外的阿念立刻推门而入,连呼吸都放轻了:“首使。”
“立刻去文渊阁,调取近三个月内所有焚毁文书的记录清单,重点查‘奏折附笺’与‘祭祀祝文’类,任何被标记为‘残稿’‘废弃’‘无存档价值’的,都给我找出来!”
香政司如今已是宫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政令一出,文渊阁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过半个时辰,一摞摞落满灰尘的清单便被抬到了密室。
沈流苏的目光如鹰隼,掠过一张张泛黄的纸页。
终于,在一份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签核的“北境边防急报残稿处理清单”中,她发现了一行极不起眼的条目:“祝文碎片一张,字迹模糊,无存档价值,准予焚毁。”
而那焚烧的时间,恰恰是冯承恩以工部匠官身份,从北境押运旧物抵达京城后的第三天!
线索在此交汇,却又引出了更深的迷雾。
一个边境的低阶匠官,如何能与北境的军务急报,以及皇家的祝文扯上关系?
沈流苏强压下心头的翻涌,迫使自己冷静。
她知道,敌人越是神秘,就越不可能毫无破绽。
她再次翻开那卷《沈氏验香录·禁卷》,这一次,她看的是关于“听香术”修炼者的后续记载。
“习此术者,以耳代鼻,五感异于常人,虽耳根清净,然心海常起波澜,极易心浮气躁。故需定期以特制之香静神,其香方中,必含‘定魂蕊’一味,方可平息躁动,稳固听觉。”
定魂蕊!
沈流苏眼眸一亮。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草药,本身无香,却能中和烈香的燥性,是沈家不传之秘的配方之一。
此物生长条件苛刻,早已在宫中绝迹。
她能重新培育出来,也是耗费了近一年的心血。
听香人若在宫中使用,必然会留下痕迹!
“阿念,查百草苑药库上月至今所有药材的损耗与回收记录,特别是那些从各宫苑清扫回收的药渣、枯枝,全部重新检验!”
命令再次下达。
这一次,结果来得更快。
一份标注为“东角库周边枯枝败叶回收”的批次中,负责检验的老药工回报,从一堆看似寻常的焚香灰烬里,分离出了微乎其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定魂蕊成分。
那点成分并未完全燃尽,证明使用者对香料的掌控已臻化境,却终究瞒不过沈家秘法炼制的检验药剂。
听香人,果然就在东角库附近!他近期在那里焚香调息过!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匠官——冯承恩。
沈流苏没有打草惊蛇。
一张大网已经织就,现在需要的,是最后一根能将猎物牢牢捆住的丝线。
次日,她以“香道修缮工程紧急,需冯匠官协助监工”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将冯承恩调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她命阿念送去一套全新的监工工具包,说是香政司对能工巧匠的优待。
那工具包里,别的都寻常,唯独一把黄铜所制的丈量尺,被动了手脚。
铜尺的内壁,被沈流苏亲手涂上了一层极薄的“显踪胶”。
此胶无色无味,遇人体汗液浸润,便会缓慢析出一种淡不可见的青色痕迹,附着于皮肤纹理之上,七日不褪。
更阴毒的是,尺身中空的夹层里,塞满了吸附力极强的蚕丝绒,能粘住任何接触到的细微纤维。
一天后,冯承恩按规定归还工具包。
密室的灯光下,阿念将那把铜尺呈上。
只见铜尺的握柄处,果然浮现出了一圈模糊不清的淡青色指纹轮廓。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沈流苏用银针从尺身夹层中,小心地挑出了一丝几乎与尘埃无异的灰褐色纤维。
她将纤维置于显影液中,片刻后,那纤维竟微微舒展开来,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三股反捻”的织法。
沈流苏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这种织法……是当年沈家专为护卫、杂役等下人缝制仆役服所用的独特工艺,为了结实耐磨,辨识度极高!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此人,难道是沈家旧仆的后人?
甚至是……当年那场灭门惨案的幸存者之一?
那晚的火光与血色瞬间填满了她的记忆。
她猛地站起身,冲到一排书架前,从一个最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卷她凭着记忆连夜重绘的图纸——沈家被抄家当晚,府中所有护卫、仆役的轮值岗位图。
她将图纸与当年从内务府档案中拓印出的火场报告、伤亡名录一一比对。
一遍,两遍,三遍……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她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盲点!
在防卫最薄弱的西南角门,当值记录上写着两名杂役的名字。
但在事后所有的审讯名录、死亡名单、流放清单中,这两个名字都凭空消失了!
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其中一人,名叫“陈六”。
沈流苏立刻让阿念动用香政司的所有力量,去查这个“陈六”的户籍。
得到的回复是:此人已在十年前的京城大火中被登记为“殁”,尸骨无存。
然而,就在阿念准备放弃时,一条更隐秘的线索浮出了水面。
陈六名下,曾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而这个儿子的名下,近十年来,每月都有一笔数目不大的津贴,来源……正是工部营造司!
那笔津贴的经手人签名,赫然便是——冯承恩!
线索,至此完全闭合!
冯承恩,就是陈六之子!
他一直在用这种隐秘的方式,照顾着故主之后,或者说,执行着某个更深远的计划。
沈流苏眼中的冰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锐光。
她要引蛇出洞,她要听听这条潜伏了十年的蛇,究竟想说什么。
香政司很快发布了一则告示:近日于宫中起获一批前朝沈家遗留的违禁香料,为免意外,定于三日后子时,于东角库焚化院公开销毁。
消息一出,宫中波澜不惊,却不知一张天罗地网已然张开。
沈流苏当然不会真的销毁那些凝聚了家族心血的遗香。
她命人将普通的草木香灰混合了极少量沈家特有的香基粉末,制成了以假乱真的“销毁品”。
而在焚化院四周,她布下了一个更为精妙的陷阱——“回音瓮阵”。
数十个大小不一的陶瓮被悄悄埋入地下,瓮口以薄纱覆盖,再覆上浮土。
这些陶瓮经过特殊设计,能将方圆十丈内任何细微的声响放大,并通过预先埋设的竹管,清晰地传入百丈之外的百草苑监听密室。
焚香当夜,月黑风高。
东角库的炉火熊熊燃起,假“遗香”被投入其中,一股似是而非的香气弥漫开来。
密室之内,沈流苏摒住呼吸,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竹管口。
阿念和一众心腹侍卫,在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时间流逝,子时,丑时,寅时……除了风声与火声,一无所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夜将一无所获,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即将到达四更天时。
竹管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低语。
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激动与虔诚。
“……主母遗训……七月半阴气盛……可通地脉……”
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仿佛那人察觉到了什么,瞬间收声。
但已经足够了!
沈流苏猛然直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她迅速在脑中标定了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并非焚化院内,而是更靠近东角库深处,那个废弃的地下排水道入口附近!
她没有立刻派人去抓,而是等到了天光大亮,才装作巡视工程,独自一人缓步走向那个排水口。
那是一个被杂草掩盖的铁栅栏。
她蹲下身,借着晨光,在栅栏内侧的暗格中,摸到了一小块被露水浸湿的焦黑纸片。
回到密室,她将纸片小心翼翼地浸入清水之中。
随着黑灰散去,一行用特殊药水写就、遇水方能显形的字迹,缓缓浮现。
那字迹只剩半行,却让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缩。
“……香魄不散,待君归来。”
这是沈家祖传的密语格式!
只有嫡系中的嫡系,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它代表着一个未尽的承诺,一个等待归来的约定!
她凝视着那熟悉的字迹良久,指尖轻轻拂过纸上那句残言。
十年来的委屈、仇恨、隐忍,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阳,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是谁的孩子。”
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复仇,而是一场跨越了十年的重逢。
只是,重逢的另一方,究竟是敌是友?
她的目光落在书架最顶层那只尘封已久的紫檀木盒上,里面存放着她凭记忆誊抄的沈家族谱副本。
她需要确认一件事,一件关于那个叫陈六的杂役,和他儿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