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吞噬香囊的噼啪声,成了这死寂长夜里唯一的声响。
萧玦转身离去,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仿佛烧掉的不是一段被污染的记忆,而是一个必须割舍的累赘。
沈流苏静立在原地,直至那高大的身影彻底融入夜色,她才缓缓走向那座仍在散发着灼热气息的炼香铜炉。
她没有去管皇帝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她的世界里,只有证据。
“阿念,”她声音清冷,唤来一直守在暗处的随从,“封锁侧室,任何人不得进入。将这炉中的残灰,一丝不落地收集起来,装入玉匣。”
阿念动作迅速,不敢有丝毫怠慢。
半个时辰后,一捧细腻如尘的灰烬被恭敬地呈现在沈流苏面前。
那灰烬中,还夹杂着几缕烧焦的锦缎纤维。
沈流苏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转身从一排上锁的暗格中,取出一册封面泛黄、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手札。
封页上,是三个古朴的篆字——《沈氏验香录·卷三》。
她纤细的手指熟练地翻阅着,很快便停在“迷龙引烬辨”的条目上。
其上以朱砂小字批注:“其毒性诡谲,遇烈火非但不消,反化为微尘,附骨不散。三日之内,以南酸枣醒液滴之,可析出墨绿浮光,状若蛛网。”
“十年布局……”沈流苏的低语轻得仿佛一声叹息,眸中却燃起冰冷的火焰。
这不是一次疏忽,一次意外,而是从萧玦的少年时代起,就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她亲自取过一张细密的银丝网,将玉匣中的残灰缓缓筛过。
在特制的琉璃盏中,她小心翼翼地滴入几滴清亮的南酸枣醒液。
几乎是瞬间,那摊看似毫无生气的灰烬边缘,竟真的浮现出了一缕缕蛛丝般纤细的墨绿色纹路,在灯火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阿念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德贤皇后是何等人物?
连她留给皇子的遗物都能被动手脚,这宫里的黑手,究竟伸得有多长,藏得有多深!
“去,将尚熏局这十年来的所有废档,全部搬到百草苑。”沈流苏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很快,积满灰尘、散发着霉味的卷宗堆满了百草苑的偏殿。
多数账册早已被虫蛀水浸,字迹模糊不清。
沈流苏却仿佛不知疲倦,一本一本地翻阅着,她的鼻子在纸页间轻轻掠过,辨别着不同年份墨迹与纸张上残留的陈旧气味。
终于,她发现了一个被刻意掩盖的规律。
每逢冬至、上元、万寿节这三大节日前夕,内务府的账目上都会出现一笔“香料补损”的银两。
这笔钱数额不大,恰在无需上报内阁的限额之内,且从未列明具体补充了何种香料,只笼统地记为“耗材”。
更蹊跷的是,这十几笔记录的经手人签章,都来自同一个名字——掌香太监刘安。
阿念在一旁查阅人事档案,很快便有了结果:“首使,这个刘安,早在七年前就已经病逝,葬入了内监坟!”
一个死了七年的人,他的印鉴却仍在宫中最重要的账目上流通!
沈流苏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这是最低级,却也最有效的障眼法。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刘安死了,所以反而没人会去怀疑一个死人的签章。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提笔写了一道手令,命阿念以“清点历年节庆耗材,核对香品库存”为由,径直去内务府索要这三大节日所用的香料样本留存。
内务府总管太监是个满脸堆笑的胖子,一听来意,立刻打起了哈哈:“哎哟,阿念公公,您这可真是为难杂家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早当垃圾销毁了,哪还有什么样本哟!”
阿念面无表情,只是将沈流苏的手令往前一递,冷冷道:“首使说了,宫规明文规定,‘御用之物,三年内不得轻弃’。尚熏局虽已撤销,但档案和库房皆由内务府代管,这批耗材至今未满三年,总管一句‘销毁’,是想让香政司如何向陛下回禀?”
胖总管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如今的香政司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沈流苏那女人更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狠角色。
他眼珠一转,只能换上一副肉痛的表情,连连告罪,不情不愿地命人去库房里取。
半个时辰后,几个落满灰尘的陶罐被抬了出来。
开罐的瞬间,一股陈年沉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其中却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涩腥气。
沈流苏甚至无需检测,只闭上眼,以鼻尖轻嗅片刻,便睁开眼,断言道:“这是‘假宁神’。用槐子粉混了软骨藤的灰末制成,气味初闻与正品无异,但烧久了,非但不能宁神,反而会扰乱心神,让人浅眠多梦,睡不安稳。”
她取了样本,回到百草苑与御前近年使用的香丸记录批次一比对,完全吻合!
真正的正品宁神散,在入库的当天,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调了包,而其去向,在账册上被人用朱笔浓墨重重地勾销,再无痕迹。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一页夹角有着明显折痕的账页上,指尖在纸上轻轻抚过,动作忽然一顿。
这纸背,有异样。
她将那页纸对着灯火,隐约能看到背面有极细的蜡痕渗透过的痕迹,似乎曾被用作垫纸,覆盖过另一层字迹。
“取温火来。”
在阿念惊异的目光中,沈流苏将账页置于微弱的炭火上缓缓烘烤。
随着温度升高,那原本空白的纸背上,一行被蜡液覆盖而留下的压痕,竟因受热而颜色变深,缓缓浮现出一行细小的字迹:
“转东角库暗窖,冯公亲验。”
冯公!
又是冯德全!
那条盘踞在宫中十余年的毒蛇,即便被斩断了头,他留下的毒牙依然在暗中运作!
阿念当即领会,连夜亲自带人,封锁了早已废弃的东角库偏院。
在一口布满青苔的枯井底部,他们撬开一块松动的石板,果然挖出了一个沉重的铁皮箱。
箱子没有上锁,打开的瞬间,一股纯正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正是一批批包装完好、从未拆封的正品香料。
而在箱子的最底层,静静地躺着一本没有封面的手写簿册。
阿念将簿册连夜呈送给沈流苏。
灯下,沈流苏一页页翻开,饶是她心志坚毅,也不禁感到一阵心惊。
这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是十年来各宫妃嫔、朝中大臣进献给皇帝的各类名贵香品被“处理”的详细结果:
“景和三年春,徐相国所送‘檀心露’,换芯,原液掺软筋散后交御前,余料返售宫外黑市,得银三百两。”
“景和五年冬,皇后娘娘所赐‘梅花雪蕊膏’,提纯留其头香,余下膏体混入次等花蜡,赐予有功宫人。”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这不仅仅是调包、是以次充好,更是系统性的投毒和利用皇权牟取暴利的罪恶铁证!
当翻到最后一页时,沈流苏的呼吸骤然一滞。
上面用截然不同的笔迹,只写了一行字:“陛下日常所用宁神散,自景和二年起,每月初七更换,由老秦经手,确保‘引梦’不断。”
老秦,秦德海,在萧玦身边伺候了二十年的贴身总管太监,是他登基前就跟在身边的心腹,是他最信赖的“老仆”。
沈流苏将铁箱原封不动,连同那本罪证簿册,一并呈送到了养心殿。
夜已深沉,萧玦亲手翻开那本簿册,殿内死一般寂静。
他的手指在看到“老秦”两个字时,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看得极慢,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骨血里。
当看到自己最欣赏的徐相国、最敬重的皇后所送的心意,竟都成了毒害自己的工具时,他的脸色已冷如万年寒霜。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沈流苏,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你说,朕这些年……疑心重、易怒、夜不能寐,是不是都从那一炉炉的香开始?”
沈流苏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无波:“臣不敢妄议圣体。但香能养神,亦能乱志。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毒,并非只在尚熏局,而是早已渗透了整个内务府的骨血。若不刮骨,后患无穷。”
“刮骨……”萧玦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
他缓缓合上簿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某个时代落下的帷幕。
“那就……”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殿外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从今晚开始。”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滚滚雷声由远及近,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将至。
百草苑的灯火彻夜未熄。
沈流苏站在屋檐下,任凭带着水汽的冷风拂起她的发丝。
她望着黑沉沉的皇城,心中默念:你们藏得再深,也逃不过气味的审判。
雷霆清洗的命令一下,整个内廷瞬间风声鹤唳。
以秦德海为首的一众内务府巨头,在深夜被悉数拿下,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这张以香为引撒下的大网,一夜之间便收紧了,牵连之广,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然而,网撒得太大,水搅得太浑,谁也无法预料,这剧烈的震荡会惊动水底哪一头沉睡的巨兽。
整顿令下达的第三日,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内务府的血雨腥风上时,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从坤宁宫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