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道上,风雪如刀,刮在人脸上如利刃凌迟。
三百名香察司精锐甲胄在身,于风雪中列成一条沉默的黑龙,悄然向北陵祭台蜿蜒前行。
队伍最前方,沈流苏一身素衣,外罩玄黑大氅,稳坐于一匹通体乌黑的玄鬃马上。
她未戴兜帽,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发间、肩头,仿佛与这凛冬融为一体。
她的腰间,那柄象征沈家传承的香刀静静悬挂,刀未出鞘,杀气却已浸透了沿途的每一寸空气。
道旁的守陵军卒远远望见那杆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黑底金纹旌旗,无不骇然色变。
旗上四个张扬的烫金大字……“香主亲临”,仿佛带着百年前的赫赫威仪,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这并非寻常仪仗,而是史载中,唯有统领皇家香卫、执掌天下香事最高权柄的沈家家主才配拥有的旗号!
军卒们不敢阻拦,甚至不敢高声盘问,纷纷自发地跪伏于雪地两侧,垂首让道,任由这支神秘而肃杀的队伍长驱直入。
阿念策马赶上,与沈流苏并行,他压低了声音,话语几乎被风雪吞噬:“主使,刚收到暗桩飞鸦传书。北陵祭台外围三里,已被总引香使李焕的私兵团团封锁。他对外宣称是奉旨清查前朝邪祀,但我们的‘土蜂’回报,他在祭台地窖内,层层堆叠了十二座火油槽,引线直通祭台正中的香鼎之下。他这是想将我们……连同祭台一起,烧成灰烬!”
阿念的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忧虑。
这手法,与十年前构陷沈家的那场大火何其相似!
沈流苏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怕的不是邪祀,是真相。他想烧掉的不是我们,是他自己即将被揭开的罪证。”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鸽卵大小的青玉香丸,这香丸在极寒天气下依旧散发着幽幽的暖意。
她屈指一捻,香丸“啵”地一声化作一蓬极细的青色粉末,随风飘散,瞬间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这香气无色无味,却有着独特的频率,唯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夜鸦才能嗅到。
片刻之后,远处被风雪模糊的密林深处,突兀地传来三声短促而清晰的鸦鸣。
一声,暗线已就位。
二声,祭台布防图已得。
三声,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这是她早在离京前就布下的“夜啼香哨”,李焕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包围圈,在她眼中,早已是千疮百孔。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晏皇宫,香语阁内。
御前掌事太监王忠屏退了所有内侍,独自跪在那尊烧毁了幽冥罗盘的铜炉前。
炉中灰烬早已冰冷,唯有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镜片碎片,在落地后并未化为齑粉,反而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玉石质感。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颤魏地触碰了一下那碎片。
冰凉的触感下,两个古老的文字仿佛烙印在他的脑海中……“等你”。
“等你……”王忠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迷茫与惊惧,“老奴不懂……可这只装着沈家主母骨灰的琉璃瓶,上面的裂痕……确是从内向外撑开的啊……”
他不敢深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碎片用锦帕包好,藏入袖中暗袋,随即起身,扬声命外间的小太监取来一只一模一样的白瓷瓶,将原本的琉璃瓶悄然替换。
做完这一切,他又亲自在香案上多点了一炷有安神定魂之效的南海龙挂檀。
他侍奉了两代帝王,深知这宫里有些事,不能问,不能想,但必须守。
就在那袅袅升腾的檀烟之中,无人察觉,王忠袖袍深处,那片碎片正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着某种来自远方的召唤,又像是在汲取着这宫中最纯粹的愿力与恐惧。
夜色渐深,大军在距北陵祭台十里外的一处背风谷地扎营。
沈流苏下令歇马,却未休息。
她在主帐内升起一鼎小巧的银质香炉,亲自调制着一种奇特的香药。
雪山之巅的千年雪莲蕊,极北冰原的寒蟾膏,辅以七种至阴至寒的草药,在她的巧手之下,被研磨成一种近乎透明的粉末。
此香名为“寒骨”,点燃后并无任何气味,却能与人体表的热气相融,在极短时间内将体温降至与周围环境一般无二,不仅能避开夜巡犬最灵敏的嗅觉,更能让人的呼吸与心跳都微弱到几不可闻,如同雪中僵石。
她将香粉仔细分装入十二个特制的油纸袋中,交给帐外早已等候的十二名黑衣死士。
“子时三刻,从祭台东南方的防御缺角潜入。”沈流苏的声音清冷如冰,“你们的任务有三:第一,毁掉所有火油槽;第二,将李焕挂上去的‘清邪’祭幡,换成我们的‘招魂’幡;第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被黑巾遮住大半的脸。
“不留活口,但也不留血迹。”
阿念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终是忍不住劝道:“主使,若滥杀李焕私兵,恐授人以柄,激起朝议。他毕竟是总引香使,朝中党羽众多。”
沈流苏缓缓抬眼,目光穿透帐幕,望向远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祭台方向,语气平静得可怕:“十年前,他们用一场大火烧我沈家满门时,可曾想过‘朝议’二字?”
一句话,让阿念所有劝阻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腔的悲愤与杀意。
皇宫,御书房。
萧玦彻夜未眠,灯火通明。
他面前堆满了历年礼部、宗人府乃至内务府的密档,尤其是先帝在位最后三年的所有记录。
终于,在一份早已泛黄的先帝起居注残卷中,他发现了一处被刻意忽略的端倪。
“癸亥年六月廿四,帝召总引香使李焕,于天听殿密谈半个时辰,左右皆退。次日,帝突发心疾,卧床不起。”
史官的笔墨极为简略,但看在此时的萧玦眼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六月廿四密谈,七月初七驾崩于地宫。
这中间,李焕扮演了什么角色?
若父皇当真是一心闯入地宫,欲毁女王封印,那李焕不仅是知情者,甚至……是那个默许、纵容,乃至亲手将父皇推向死亡深渊的引导者!
他猛然合上卷宗,额角竟渗出涔涔冷汗。
李焕用沈家满门的性命,掩盖了先帝的死因,为自己换来了十年的滔天权势,也让整个大晏王朝,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上运转了十年!
“王忠!”萧玦沉声喝道。
王忠如鬼魅般悄然入内,跪地叩首。
“沈流苏离京之时,可曾留下什么话?”
王忠垂首,恭敬回道:“回陛下,香主大人只留下一句。她说,若陛下信她,便莫派一兵一卒;若陛下不信她,此刻便可派禁军前去北陵,将她擒回。”
萧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信她,便是将皇家的颜面、朝堂的安稳,全都押在一个女子身上。
不信她,便是承认自己十年帝王生涯,只是一个被臣子玩弄于股掌的笑话。
许久,他终于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gin的疲惫与决绝。
“传朕口谕:北陵之事,上下禁议。一切,任她处置。”
子时三刻,风雪愈烈,天地间一片混沌。
十二道黑影如融化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潜入祭台地窖。
一切都如布防图所示,地窖内果然码放着三层巨大的火油槽,刺鼻的火油味几乎令人窒息。
死士们正待动手拆除引线,忽听头顶传来一连串细微的“咔哒”声。
不好!是机关!
黑暗中,一张用金蚕丝和数十个微小铜铃织成的“鸣铃蛛网”从横梁上瞬间罩下,一旦触碰,铃声将响彻整个祭台!
李焕果然心思歹毒,设下了这等连环陷阱!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比蛛网更快,从地窖入口处一跃而下。
正是沈流苏!
她竟是亲自跟来了!
只见她凌空抛出一支寸许长的线香,那香在空中自燃,没有火光,却瞬间化作数十只散发着幽幽荧光的粉蝶。
“迷魂蝶香”!
此香以鬼面蝶的磷粉为主料,香燃即化蝶形,蝶翼所沾的香粉一旦接触金属,便会迅速催生出一层极薄的雾气,隔绝一切声音的传导。
数十只荧光粉蝶振翅扑向那张下落的蛛网,在两者接触的刹那,所有铜铃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沈流苏趁此间隙,轻巧落地,手中香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一道寒光闪过,地窖内最粗的一根主油管应声而断!
“哗啦……”
腥臭的火油如开闸的洪水,尽数泄入早已被她暗线挖通的地下暗渠之中,转眼便流得一干二净。
直到此时,被惊动的李焕亲卫才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
沈流苏却不恋战,对死士们打了个撤退的手势,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退,只在黑暗中留下一句冰冷而清晰的话语:
“回去告诉李焕,明日祭典,我请他闻一闻,什么叫真正的‘焚心之香’。”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万籁俱寂。
沈流苏独坐于帅帐之中。
她已换下玄黑大氅,将那件母亲遗留下来、绣着古老图腾的素白祭服郑重地披于肩头。
她从一个紫檀木盒中,取出最后一枚封存了十年的香核。
这香核呈暗红色,表面布满血丝般的纹路,正是用她母亲当年焚身殉职时,父亲拼死收集的一捧灰烬,混合了只在至亲血脉消亡之地才会开放的“心灯花”花露,耗费七七四十九日才凝炼而成。
此香,名为“归烬”。
她将这枚承载着血海深仇与十年隐忍的香核,轻轻置于面前的麒麟三足小铜炉中。
没有点火,她只是闭上双眼,用自己最精纯的意念,轻声念道:“娘,苏儿不孝,十年方归。今日,我不求您护佑,只求您……让我亲手关上那扇门。”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枚“归烬”香核竟无火自燃!
一缕暗红色的火焰袅袅升起,在空中诡异地扭曲、盘旋,竟隐隐幻化出一个挣扎扭动的人形,似有无数听不清的怨毒低语在帐内回荡。
也就在这一刻,千里之外,大晏皇陵的最深处。
那扇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第九重青铜巨门之上,正中央的饕餮衔环青铜锁,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细裂缝,自锁芯处缓缓蔓延开来。
宛如一只沉睡万古的巨兽,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