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心头一凛,看着眼前这位看似温婉、实则锋芒内敛的香语阁主,不敢有丝毫怠慢,躬身领命:“是,奴才这就去办。”
偏殿之内,烛火幽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那名中毒的小宫女被安置在软榻上,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唇角还残留着一丝干涸的黑血,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说是中了奇毒,却辨不出毒源,更解不了毒性。
沈流苏缓步走近,并未急着查看,只是静静地站着。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那宫女的脸上、颈间、指尖一寸寸扫过。
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惊恐的表情,一切都显得过于“顺理成章”。
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宫女的腕脉上。
脉象沉而缓,却并非毒气攻心的紊乱之兆。
“王总管,”沈流苏头也不回地开口,“劳烦取一盏温水,一根银针来。”
王忠不敢多问,立刻照办。
沈流苏接过银针,看也未看,另一只手却闪电般探出,捏住了那宫女的下颌。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那宫女紧闭的牙关被她强行打开。
她将银针探入其舌下,轻轻一挑。
一粒黄豆大小、被体温浸润得有些发软的蜡丸,骨碌碌地滚了出来,掉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沈流苏用丝帕拈起那粒蜡丸,毫不迟疑地在指尖用力一捻!
蜡丸应声而碎,一股极淡却异常熟悉的药气瞬间逸散开来。
不是毒。
是“梦呓散”!
此药以数十种安神草药炼制,本身无毒无害,只会让人陷入深度昏睡,并在睡梦中,将事先听过的话语当成自己的记忆,一遍遍地重复呓语。
这是戏班子里用来训练学徒说梦话的偏方,也是拷问密探时,诱导其吐露真言的手段!
沈流苏的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她将那点残渣递到王忠面前:“总管可闻到了?这不是索命的毒药,而是编织谎言的引子。她们连一个活生生的人都舍得拿来做戏,就为了踩碎我最后一条生路,真是好大的手笔!”
王忠脸色煞白,后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苦肉计!
目的就是坐实香语阁炼制邪香,毒害宫人的罪名!
沈流苏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阴影:“周捕头。”
周捕头无声现身,单膝跪地:“属下在。”
“把她的底细给我挖出来,三代以内,事无巨细。尤其注意,她每逢朔望之日,去过何处,见过何人,烧过何物。”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锦衣卫的效率快得惊人。
不过一个时辰,周捕头便带回了令人心惊的消息。
此女名叫春杏,其母曾是崔贵妃身边最得宠的乳娘,三年前却在冷宫中一场急病暴毙,死因不明。
而春杏,自其母死后,每逢朔望之夜,都会避开耳目,偷偷前往北陵方向的一处荒僻山坡烧纸祭拜。
最关键的是,周捕头在祭拜的灰烬里,发现了残留的黄纸碎屑。
那黄纸中,掺杂着一种特殊的香料粉末……魂引灰!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沈流苏脑中炸响!
魂引灰,正是十年前栽赃沈家“以香毒害皇嗣”一案中,从所谓“证物”里搜出的关键配料!
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流苏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没有立刻将证据呈给皇帝,那样只是打掉一个卒子,却动不了藏在幕后的帅。
她要的,是将她们连根拔起!
“很好。”她看向周捕头,“今夜,该我们唱戏了。”
当晚,香语阁正堂之内,一炉造型古朴的兽首铜炉被点燃。
与往日的异香不同,今夜炉中升起的,是一缕近乎无色无味、只在光下微微扭曲的青烟。
此香名为“影照”,无毒,却能与某些长期接触特定药物的体质产生共鸣,诱发其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化为短暂的幻象。
与此同时,阿念在宫中几个关键的眼线处,笨拙而又“不慎”地用手语比划着同一个消息:阁主得了神启,今夜子时要祭拜沈家先祖,启用那失传已久的完整罗盘,与亡魂对话!
夜色如墨,子时刚过。
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香语阁高墙,身法利落至极,显然是顶尖的暗卫。
他避开所有明暗哨,直扑后院那间守卫森严的密室。
密室之内,香案高陈,那缕“影照香”的青烟缭绕不散。
香案正中,一方巨大的锦袱高高鼓起,隐约能看出一个圆形罗盘的轮廓。
黑影贵妃有令,无论如何,必须毁掉此物!
他抽出一柄锋利的银剪,屏住呼吸,猛地朝那锦袱剪去!
“嗤啦……”
锦袱应声而裂。
可就在锦袱被触碰的瞬间,室内的香雾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骤然变得浓郁,疯狂地朝他口鼻中钻去!
黑影眼前一花,周遭景物瞬间扭曲、崩塌!
他发现自己正跪在一座燃烧的黑色高塔之下,怀里抱着一个襁褓,里面发出婴儿微弱的哭声。
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亲手将那婴儿投入了熊熊烈火!
“不……!”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而在那冲天的火焰之中,缓缓站起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穿着华贵宫装的女人,年轻,美艳,正是二十年前的崔贵妃!
她对着他,露出一个冰冷而满意的微笑。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
黑衣人猛地倒地,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脸颊,仿佛要将那张皮肉都剥下来。
密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流苏一袭素衣,缓步而入,清冷的月光为她渡上了一层银边。
她走到那倒地之人面前,伸手,轻轻摘下了对方的兜帽。
露出的,是一张惊恐扭曲、泪流满面的女人脸庞……贵妃身边最得力的贴身侍女,春桃!
“看到了吗?”沈流苏俯下身,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如万钧巨石砸在春桃心上,“你们的主子为什么不敢亲自来?因为她知道,一旦靠近这真正的沈家之物,她这十几年靠着换命禁术偷来的青春和容貌,都会在香气中一寸寸崩塌,烂成一滩泥。”
春桃浑身剧颤,如同见了鬼一般看着沈流苏。
沈流苏直起身,对着门外一挥手:“周捕头,带走。”
周捕头带人将瘫软如泥的春桃押了下去。
“留她性命。”沈流苏的声音冰冷刺骨,“我要她,原原本本地回去传话。”
风暴,在第二天黄昏降临。
一直寂静无声的贵妃宫,突然宫门紧闭,殿内燃起了大量的香料。
一股诡异的、带着不祥气息的紫色烟雾,从宫殿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溢出,最后竟在夕阳下汇成一股,冲天而起。
整座宫殿,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焚尸炉。
香语阁顶楼,阿念站在最高处,迎着猎猎寒风,双手急速地向下面的沈流苏比划着。
他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与焦急。
……殿内摆着两具灵位!
一具写着‘崔氏早夭亲子’,而另一具……另一具赫然刻着‘沈无痕’三个大字!
沈无痕!
沈流苏的父亲!
她的指甲在瞬间深深掐入掌心,血丝顺着指缝渗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那道不断升腾、仿佛要将天空都染黑的紫黑色烟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要祭我父的名字?”
她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焚尽一切的决绝与疯狂。
“那今晚……我就让你亲眼看着,他是怎么从这灰烬里,重新站起来的!”
话音落下,一阵凛冽的北风毫无征兆地呼啸而过,吹得檐角下那串父亲亲手为她挂上的铜铃,发出一阵急促而清越的脆响,仿佛跨越了十年的光阴,在回应着她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