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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助跪在结城家廊下,白足袋紧贴着冰凉的板木,腰背绷得笔直,可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几天前,少主虎千代亲自执刀,为他、柴田还有平八郎剃了月代头——当剃刀冰凉的刃口贴着头皮刮过,碎发簌簌落下,露出青渗渗的头皮时,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这不再是足轻的野郎头,这是武士的证明!柴田那憨货摸着光溜溜的额头,傻笑了整晚;连平日里最跳脱的平八郎,也对着水瓮照了又照,罕见地安静下来。

此刻,他怀里揣着主公要递送的重信,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腰侧短铳冰冷的铳身——这是饿鬼队统领才有的配置。他曾只是个泥地里打滚的足轻头,如今却代表着“河越殿”的颜面,踏入结城家这等名门的庭院。这份荣耀与重任,让他心甘情愿地将所有兴奋压进紧绷的脊梁里,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恭顺、更守礼。

方才已经通过结城氏的小姓头转达了,主公大鸟不鸣不斐之问,以及那个被上杉家‘竹上双飞雀’那般名贵家纹的信筒。彼方小姓头甚至对他微微颔首表示了肯定。

甚至就连闻讯而来的收信人——宇都宫殿看到他干干净净的月代头,以及整齐的发髻说了句‘辛苦了’。这是何等荣耀之事,佐助的手心,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荣宠而兴奋的冒汗。

廊内飘出结城家小姓的说话声,没片刻,一名身着深蓝指贯的小姓掀了障子门帘出来,手里捏着那支普通的关东竹箭,眼高于顶,瞥都未瞥跪地的佐助,扬着下巴倨傲道:“主君有话令我传与你主,此箭为楚矢,带给福岛赖陆。”

居然如此无礼直呼其名,甚至无‘殿’更无‘样’,主辱臣死,这便是身为武士的底线。福岛赖陆毕竟是主公旧称,他必须纠正——因为主君之名,便是武士立身之本。

“大人不可如此说,”佐助猛地抬头,声音压得低却硬,“我家主君现据河越城,当称‘河越殿’。”

深蓝小姓像是听见了笑话,叉着腰笑出声,指节上的深蓝指贯晃得刺眼:“河越殿?你倒说说,你主从哪家手里讨的安堵?是德川殿下,还是丰臣家?没安堵的城主,也配叫‘殿’?”

这话像针戳在佐助心上——虎千代占河越城虽有北政所背书,却没拿到正式文书,是最软的软肋。他刚要开口辩“我主有北政所殿下……”,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浅绿直垂的小姓揣着手走过来,踹了踹廊下的木屐,赭石短打的小姓也跟着凑过来,手里还把玩着柄胁差,刀刃在晨光里闪了闪。

“庶子的狗也敢跟结城家的人顶嘴?”浅绿小姓嗤笑,脚边的木屐被踢得歪歪扭扭,“叫‘福岛赖陆’算给面子,再犟,信不信把你绑去喂狗?”

佐助的手彻底按在了短铳扳机上,指节泛白——饿鬼队训练时,主公说过“护主尊严比命重”,此刻深蓝小姓的嘲讽、浅绿小姓的踢打、赭石小姓晃着的刀,全往他底线撞。他刚要起身,深蓝小姓突然拔刀,刀刃直指他胸口:“怎么?还想动手?我结城家的廊下,轮得到你撒野?”

佐助眼角余光扫过紧闭的障子门,深吸一口气,声音压过庭院的风声,朝主屋方向喝道:“贵人正在览阅重信!尔等安敢因私斗惊扰?!”

话音刚落,赭石小姓先窜上前,胁差直捅他腰侧;浅绿小姓也抄起廊下的灯架,铁钩对着他肩窝戳来——三个小姓呈三角围上来,刀刃、铁钩的寒光裹着风,佐助没再犹豫,后脚蹬地拧腰,玄色胴丸擦过廊柱,左手迎上去的瞬间,佐助偏头躲开灯架铁钩——那铁尖擦着他耳侧划过,带起的木屑刮得脸颊发疼。没等浅绿小姓抽回灯架,他右手猛地探出,攥住灯架中下段,指节因发力而泛白,同时左脚往前踏半步,膝盖顶住对方小腹——浅绿小姓“呃”地闷哼一声,握架的手松了劲。

佐助趁机借力往回带灯架,再猛地往前推——铁钩穿透衣料的闷响像湿布撕裂,钩尖撞进廊柱木芯时‘咚’地一声震,连人带架钉在身后的廊柱上!灯架杆回弹,震得佐助满是老茧的虎口都有些微微发麻。

而浅绿小姓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双手乱抓着灯架杆,血顺着铁钩往下滴,浸湿了浅绿直垂的下摆,在廊板上积成一小滩。

佐助没多看他一眼,右手还攥着灯架尾端,只往后拧了半圈——铁钩在肉里转了个角度,彻底锁死对方挣扎的力气。

佐助目光扫过被眼前惨状惊吓过度而短暂僵住的深蓝和赭石小姓,声音因喘息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清晰:“退下!莫要再为口舌之争,枉送性命!”

此时的佐助只觉得如果本事不济,可在那深蓝小姓听来便是奇耻大辱,他脸上的惊愕迅速被暴怒取代:“你这田舍郎!安敢辱我?!”

可身为武士被“怜悯”所带来的钻心耻辱。这份羞辱感瞬间压倒了恐惧,让他不顾一切地举刀扑了上来。

佐助忙松开灯架,顺势往后撤步,玄色胴丸上沾着的血珠甩在廊柱上,与浅绿小姓的血混在一处。

那深蓝小姓举胁差劈向他左肩,刀刃带风。佐助不硬挡,前踏半步沉肩,左肩擦着刀刃滑过,右手攥住对方手腕——左手扣腕的力道,是练主公教的‘锁肩劲’磨出的硬茧,指节扣得对方腕骨发响——同时顶向其小腹,膝盖往上撞‘咚’的闷响,深蓝小姓腰腹吃痛弯腰,握刀的手松了劲。佐助顺腕抽刀,半出鞘的胁差贴着对方脸颊,冷光映得深蓝指贯泛白,对方连躲的力气都没了。

“还敢来!”佐助眼角瞥到赭石短打的小姓直捅腰侧,左脚立刻侧滑半尺,刚好躲开刀尖;同时右脚后踹,正中小姓膝盖——赭石短打的裤腿沾了泥,对方腿一软,捅刀的动作偏了,刀尖擦着佐助的甲片划过。

没等赭石小姓起身,灰褐深衣的小姓竟跳起来,举刀居高临下扎!佐助沉肩矮身,重心压在右脚,左手撑地稳住,右脚猛地前伸勾踢——“砰”的一声,正中小姓裆部。灰褐深衣的小姓惨叫着捂裆弯腰,刀“哐当”掉在廊板上,佐助手腕翻转,胁差横劈,“噗”的血线溅在廊柱上,灰褐深衣的小姓颈侧喷血倒地,眼睛还圆睁着。

刚收刀时指节已发紧,佐助拄着膝,喉间拉风箱般喘出滚烫的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连续劈挡踢撞下来,玄色胓丸下的后背早被冷汗浸透。他猛地扯下染血的袖口,目光扫过地上呻吟的对手和周围不敢上前的武士,尽管因连日赶路和这场突如其来的缠斗而气息不匀,声音却沉硬如铁:“我本奉书而来,以礼求见…尔等步步紧逼,辱我主君,惊扰自家主公,岂是待客之道?岂是武士之仪?!”

话音未落,藏青直垂的小姓竟持着柄短柄枪冲来——枪尖斜挑,直刺佐助心口,枪杆带起的风扫过廊下散落的灰褐深衣残片。佐助不撤步,反而左脚向前垫半步,身体往右侧拧,玄色胴丸擦着枪尖滑过;同时右手的胁差横压,刀刃精准卡在枪杆与小姓握柄之间,借着对方前冲的力道往下压——“咔”的一声,藏青小姓握枪的手被压得发麻,枪尖“咚”地戳在廊板上。

没等他抽枪,佐助已右脚蹬地跃起,膝盖狠狠顶向藏青小姓的胸口——对方闷哼着后退,佐助趁机抽回胁差,左手顺势攥住枪杆,往自己怀里带。藏青小姓被拽得踉跄,刚要挥拳反击,佐助已松开枪杆,右手的胁差贴着枪杆滑过,刀刃直划对方手腕——“啊!”藏青小姓握枪的手瞬间失力,短柄枪“哐当”落地,腕上的血顺着藏青直垂的袖口往下滴。

“背后!”廊下突然传来喝声,米白深衣的小姓竟举着支短铳,枪口对准佐助后背。佐助反应极快,左手猛地拽过身前的藏青小姓,将其挡在自己与枪口之间,这小姓比佐助高半头,肩背正好遮住他整张脸——铅弹‘噗’地钻进肉里时,佐助能感觉到尸体往自己怀里沉了一寸,像一袋湿米砸在胸口。

米白小姓没来得及装填,佐助已推着藏青小姓往前撞,同时右脚往后勾踢,正中米白小姓的脚踝——对方重心不稳,短铳脱手,佐助趁机松开藏青小姓,欺身而上,左手捂住对方口鼻,右手的胁差贴着其颈侧划过,米白深衣的领口瞬间被血染红。他扶着藏青小姓的尸体才站稳,呼吸声粗得像风灌进破竹筒,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混着溅上的血,在脸上划出两道红痕。

刚解决米白,又有柄薙刀从左侧劈来——是墨绿指贯的小姓,薙刀长柄扫过,直劈佐助腰侧。佐助按主公教的‘沉肩卸力法’,腰腹微收、膝盖略屈,比寻常足轻快了半息矮身躲开,同时捡起地上的短柄枪,枪尖朝上一挑,刚好卡在薙刀的长柄之间,借着对方劈砍的力道往右侧拧——墨绿小姓的薙刀被带得偏了方向,佐助趁机前踏,枪杆横顶对方小腹,同时右手的胁差直刺其持柄的手。

墨绿小姓吃痛松手,薙刀落地,佐助没停手,枪杆往下压,膝盖顶向对方膝盖后侧——“噗通”一声,墨绿小姓单膝跪地。佐助自己也跟着喘了口长气,胁差抵在对方颈侧时,握刀的手微微发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闷痛,玄色胴丸上的血点滴在对方墨绿指贯上,晕开深色的痕。

墨绿小姓单膝跪地的闷响刚落,庭院四周已围上来十多个结城家武士——刀鞘半抽,刀刃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却没人先动手。佐助喘着粗气,胁差仍抵在墨绿小姓颈侧,握刀的手还在发颤,胸腔里的闷痛一阵紧过一阵,玄色胴丸上的血渍混着汗水,在腰侧洇出深色的痕。

“杀了结城家的人,还敢持械?”最前的武士沉喝,枪尖对准佐助心口。

佐助却缓缓收回胁差,“哐当”一声丢在廊板上——刀刃撞地的脆响,在满院血腥味里格外清晰。他没看围上来的武士,反而盘腿坐在庭院正中央,敞开衣襟露出练拳磨出的硬疤,声音虽哑却硬:“我杀小姓,是因他们辱我主、先动手,此乃私斗,与河越殿无关。”

说着,他捡起地上的短刀,左手攥住束发的深蓝布带——那是主公给饿鬼队统一置办的,此刻还沾着灰褐深衣小姓的血。刀刃贴着发髻根一割,束发带断开,长发“哗啦”散落在膝前,露出前额剃得发青的月代头——边缘还留着没剃干净的碎发,是饿鬼队仓促训练时的痕迹。

“我主已许我‘木下’家名,正飞马报北政所殿下知晓。”佐助把断发往前一推,刚好落在藏青小姓的尸体旁,“今日惊扰结城殿,我愿切发谢罪。若要偿命,也请各位给个体面——谁愿为我介错,决不会辱没你们的刀!”

围上来的武士动作顿住。北政所的名字像块重石,压得人不敢轻举妄动;而佐助切发不切腹的坦荡,又透着武士的骨气——没人愿杀一个“认账不攀主”的对手。最前的武士收了枪,往后退了半步,庭院里只剩佐助粗重的呼吸声,和廊柱上浅绿小姓淌血的滴答声。

障子门“哗啦”被推开,秀康扶着门框站在廊上,手里还捏着半卷《直江状》。他扫过庭院里的尸体、散落的断发,最后落在佐助散着的长发上,没提“杀人”,只沉声道:“发髻留下,人滚。”

佐助抬头,眼里还带着血丝。秀康指了指深蓝小姓遗落的楚矢——白翎为羽,箭杆烙“丸に蛇目”结城家纹,正是秀康的“回礼”,似有白翎一出,必射奸佞之感。

可结城家督语气里裹着警告:“将楚矢交予河越殿,若丢了,别说是我,河越殿便要砍了你的狗头。”

佐助没懂箭的用途,却还是撑着膝盖起身——刚站定,就晃了晃,扶着藏青小姓的尸体才稳住。惠琼从秀康身后探出头,摸出枚金小判丢过来,“当”地落在他脚边:“这钱够你治伤,也够你买束新的束发带。”

佐助弯腰捡起金小判和楚矢,对着秀康的方向拱了拱手——没再多说,转身往河越城走。散落的长发扫过肩头,沾着的血珠滴在廊板上,与那些未干的血迹混在一处,像给这场私斗,画了个潦草却坦荡的句号。

佐助刚踏出结城家本丸侧门,膝盖突然一软,若不是扶住门边的石灯笼,差点摔在泥地里。玄色胴丸上的血渍早凝成硬块,蹭过石灯笼时簌簌往下掉,断发散落在肩头,混着额角的血痕,活像从尸堆里爬出来的野武士。他捂着腰侧——方才被浅绿小姓的灯架刮过的地方,此刻疼得像有针在扎,每走一步,伤口就扯着皮肉发紧。

巷口的风裹着武藏湾的咸腥吹过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比关东常见的战马沉得多。佐助下意识往墙根躲,刚站稳,就见三匹黑亮的南蛮大马踏过泥地——马身竟比巷口站岗的结城家兵卒还高半截,马鬃梳得齐整,鞍鞯是枥木鞣的软皮,镶着细银边,一看就不是普通武士能骑的。

为首的家臣穿深褐直垂,袖口沾着甲斐特有的赤褐色矿泥,却毫不在意,马鞭往鞍上一搭,扯着粗粝的甲州口音喊:“让开!别挡道!”

兵卒刚要抬臂拦,那家臣突然从怀里摸出粒指甲盖大的金粒,指尖一弹,金粒“当”地落在泥地里——滚过地面时沾了点红矿灰,却仍闪着冷光。“够你半月俸禄了,”他嗤笑一声,马鞭轻抽马腹,南蛮马的蹄子溅起泥点,擦着兵卒的衣角而过,“耽误了我家大人的事,你十条命都赔不起。”

兵卒盯着金粒眼睛都直了,弯腰去捡时,指腹蹭到上面的矿灰,忙不迭往怀里塞,连“核对身份”的流程都忘了,只敢躬着身喊:“大人慢走!”

佐助缩在墙根,攥着楚矢的手紧了紧——那金粒上的红矿灰,是甲斐矿山特有的,他在主公(虎千代)的矿料样本里见过;而家臣直垂后背印着的“大文字”纹,分明是大久保氏的标识。大久保长安……那个管着关东矿山、粮秣的德川能臣,怎会派亲信往结城家跑?

为首的家臣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扫了眼——见佐助满身是血、发间还沾着断发,只当是个被主家打出本丸的落魄汉子,嗤笑一声便转过脸,马鞭再抽马腹,南蛮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尾,只留下马蹄踏过的泥印,和空气中淡淡的矿灰味。

佐助盯着那道马蹄印,忽然想起主公出发前的叮嘱:“关东的水比尾张浑,大久保长安握着甲斐的金、铁,结城秀康敢跟秀忠叫板,说不定就靠他撑着。” 他摸了摸怀里的楚矢,箭杆上的“丸に蛇目”纹硌得掌心发疼——秀康给的这支箭,大久保家臣丢的这粒金,像两根看不见的线,悄悄把“结城”“长安”“甲斐矿山”缠在了一起。

风又吹过来,佐助的伤口疼得更甚,他扶着墙根,慢慢直起身。惠琼所赠的那枚金小判还带着体温,可那粒甲州来的金粒却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沉:河越城刚站稳脚跟,前有秀康的算计,后有长安的资源,这关东的乱局,怕是比主公预想的还要凶险。

他攥紧楚矢,把断发往颈后拢了拢,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往河越城方向走。而秀康在天守顶层倚着栏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佐助遗落的那截束发带,目光追着佐助远去的背影,转身对惠琼勾了勾唇角,指了指他手边的天盖笠:“大师若愿凑个热闹,不妨再戴上斗笠听听——听听河越城那边,会不会因这粒金、这支箭,闹出些新动静。”

惠琼闻言,指尖先碰了碰斗笠边缘的竹篾,眼底闪过丝了然的冷光,没多言,只拿起斗笠往头上一扣,阴影瞬间遮住半张脸,像又变回那个‘从琵琶湖来的行脚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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