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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姬生辰过后的那个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地冷。才刚入十月,北风便卷着寒意,呼啸着穿过兖州城的街巷,将枝头最后几片枯叶无情地剥落。寻常百姓家早已闭门塞户,围着炉火取暖。然而,一股比这寒风更刺骨的阴冷,却悄然笼罩在了兖州府衙的上空。

事情的起因,是一桩发生在“悦来客栈”的命案。

死者是一名来自南方的丝绸商人,姓陈,年约四旬,身形富态。据客栈伙计说,陈掌柜前一晚还在房中宴请几位同乡,席间言笑晏晏,并无半分不妥。可第二天日上三竿,却迟迟不见他出门。伙计敲门不应,心觉蹊跷,便撞门而入,结果发现陈掌柜已经倒在桌边,气绝身亡。

官府很快介入。府衙的几位仵作轮番上阵,将尸体翻来覆去检查了个遍,却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没有中毒的典型迹象,譬如*发紫、面色青黑等。桌上的残羹剩饭也验不出毒物。一番折腾下来,几位经验丰富的仵作面面相觑,最终只能给出一个含糊其辞的结论:死者常年奔波,体虚多病,或因兖州气候寒冷,水土不服,引发旧疾暴毙而亡。

这个结论,显然无法让死者的家属信服。陈掌柜的妻子和儿子从老家匆匆赶来,在府衙门口哭得撕心裂肺。他们坚称陈掌柜身体一向康健,从无任何旧疾,此次来兖州更是生意上的一桩要事,绝不可能无故暴毙。一时间,府衙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矛头直指官府草菅人命。

新上任的府尹姓王,是个有心作为的年轻官员,眼见事态愈发不可收拾,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深知,若此案不能妥善处理,不仅会失了民心,更会影响他未来的仕途。情急之下,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在兖州城被传得神乎其神,早已告老还乡的老仵作,兖敬之。

于是,一乘小轿,抬着绸缎、人参等厚礼,停在了仁义坊兖家的门前。

王府尹亲自登门,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地将案情原委一一道来,恳请兖老爹出山相助。

兖老爹本已决心不再过问公门之事,只想安享天年。但当他听到“死状蹊跷”、“家属鸣冤”等字眼时,那份根植于骨子里的责任感还是被触动了。他沉吟半晌,看了一眼窗外纷飞的雪花,又看了一眼身旁安静侍立的兖姬,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老朽,只为查明真相,不为功名利禄。”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就这样,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午后,兖老爹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再次踏入了那间他阔别已久的、阴冷的停尸房。这一次,兖姬没有再央求,她只是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小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眼神却异常明亮。她知道,父亲又要用他的方式,去寻找一个被掩盖的答案了。

停尸房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败的异味和浓重的黍酒以及郁金香汤的气息。陈掌柜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停尸床上,身上盖着一张白布。

兖老爹依旧是那套一丝不苟的程序。他先是用加了烈酒的清水反复清洗双手,然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麻布长衫,戴上专用的手套。他没有立刻去揭开白布,而是绕着停尸床走了一圈,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取一盆炭火来。”他忽然开口。

衙役们不敢怠慢,很快便端来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停尸房里顿时多了几分暖意,那股难闻的气味似乎也淡了些。

兖老爹这才缓缓揭开白布。

死者的面容呈现在众人面前。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看上去就像是沉沉睡去了一般。但兖姬却敏锐地注意到,在死者眼角、鼻翼和耳后这些不易察觉的地方,皮肤下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如同墨汁晕染开的青黑色。这股黑气若有若无,在昏暗的光线下极难分辨,难怪之前的仵作会忽略掉。

兖老爹的目光,也停留在了那几处隐晦的黑气上。他没有说话,而是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排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银针。

“父亲这是要做什么?”兖姬在心中暗自好奇。她见过父亲验尸,却从未见过他用针。

只见兖老爹拈起一根最细的银针,对着死者胸口的“膻中穴”,轻轻刺了下去。银针入体约半寸,停顿了片刻,再缓缓拔出。众人凑上前去,只见原本光洁的银针末端,竟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黑色。

“嘶……”有年轻的衙役倒吸了一口凉气。

兖老爹面沉如水,又接连取针,分别刺向死者手腕的“内关穴”和腿部的“足三里穴”。每一次拔出,针尖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灰黑色,而且颜色一次比一次更深。

“不是寻常的毒。”兖老爹终于开口,语气无比凝重,“若是寻常毒物,入体后随血脉流转,全身毒性应大致均等。但这毒……似乎是循着经络而行,在几处淤积。”

他又取来一碗清水,用一小块干净的棉布,蘸着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死者的口腔。随后,他将棉布凑到鼻尖,闭上眼睛,仔细地嗅了嗅。

“有一丝……极淡的甜腥味。”他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做完这一切,兖老爹站起身,对王府尹说道:“大人,请将死者生前所穿的贴身衣物取来。”

很快,一件还带着死者体温的绸缎内衫被送了过来。兖老爹接过内衫,并没有直接查看,而是将其最贴近心口的那一小块布料剪下,毫不犹豫地扔进了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里。

“嗤啦”一声,布料瞬间被点燃,化为一缕青烟。

就在此时,一股奇异的香味,伴随着青烟,在停尸房里弥漫开来。那香味初闻时有些像兰花,清雅幽远,但仔细一嗅,却能从中分辨出一丝血腥气,两种味道诡异地混合在一起,闻之令人头晕目眩,心口发闷。

“是它!果然是它!”

闻到这股香味的瞬间,兖老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眼神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震惊与骇然,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幸好被身旁的衙役扶住。

“兖老先生,您怎么了?”王府尹急忙上前询问。

兖老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声音里却依然带着一丝颤抖:“大人……此案……绝非寻常的*。”

他指着那盆即将燃尽的炭火,一字一顿地说道:“方才那股异香,乃是‘血兰草’焚烧时独有的气味。血兰草本身无毒,却是炼制一种失传已久的江湖奇毒的主药。那种毒,名为……‘七步断肠’!”

“七步断肠”四个字一出口,整个停尸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在场的老衙役们无不色变,王府尹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剧毒。相传,此毒无色无味,可藏于酒水饭菜之中,也可制成熏香,令人在不知不觉间吸入。中毒者初时毫无异状,甚至会感觉精神倍增。待毒性潜伏一个时辰后,便会开始侵入经络。此时若行走或剧烈运动,毒性便会骤然发作,七步之内,必定心脉断绝,气绝而亡。死后尸身表面看不出任何中毒迹象,唯有功力深厚者,才能察觉其经络中残留的死气。

兖姬站在人群后方,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心脏“怦怦”直跳。她想起了父亲不久前在书房里对她说的话,那些关于江湖阴狠手段的告诫,此刻竟以如此真实而残酷的方式,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可……可这毒不是早已失传百年了吗?”王府尹颤声问道。

“失传,不代表断绝。”兖老爹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他缓缓走到一旁的书架前,从最下面一层抽出一本用牛皮包裹、早已尘封多年的古籍。他吹开上面的灰尘,翻到其中一页,指给王府尹看。

那上面,赫然记载着“七步断肠”的炼制方法、中毒症状以及唯一的解毒之法。而在这一页的末尾,用朱砂笔醒目地标注着三个字——“螳螂门”。

“螳螂门……”王府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作为一个地方官,他或许不知道江湖上谁的武功最高,但他却不可能没听过“螳螂门”这个名字。这是一个盘踞在山东一带,以制毒和暗杀闻名的神秘组织。他们行事诡秘,心狠手辣,与官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据说其门中高手如云,门主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招惹了他们,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兖老先生,您的意思是……”王府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退缩之意。

兖老爹的目光从古籍上移开,直视着王府尹,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大人,真相已经很清楚了。陈掌柜并非病故,而是死于螳螂门的‘七步断肠’之毒。至于凶手是谁,为何下毒,那是官府要去查的事情。但老朽的验尸结果,便是如此。”

他深知,将“螳螂门”这三个字写入卷宗,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将自己,将整个兖家,都置于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但他一生的信念,就是让死人开口,还生者公道。如今真相就在眼前,他岂能因为畏惧而退缩?

那个夜晚,兖家的书房,灯火通明。

窗外,风雪更大了,如扯絮般纷纷扬扬,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埋葬。

兖老爹坐在书桌前,背脊挺得笔直。他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提起笔,蘸饱了墨。兖姬站在一旁,默默地为他研墨,空气中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她看着父亲将验尸的每一个细节,从尸身的隐晦黑气,到银针的色变,再到血兰草的异香,都一字不漏地、清清楚楚地写了上去。最后,在结论处,他笔锋一顿,力透纸背地写下了“中毒而亡,其毒乃‘七步断肠’,疑与螳螂门有关”这几个字。

写完,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气,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名字下面。

那鲜红的印泥,在那张写满了死亡与真相的纸上,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一滴,滚烫的,鲜血。

做完这一切,兖老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他转过头,看着一直陪伴在旁的女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意味,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兖姬,怕吗?”他轻声问道。

兖姬摇了摇头。她看着父亲那张布满皱纹却无比坚毅的脸,看着那份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卷宗,心中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

她轻声说:“父亲做的是对的。”

兖老爹闻言,欣慰地笑了,眼角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柔和。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动作中带着父亲特有的疼爱与不舍。目光缓缓越过窗棂,穿透窗外漫天飞舞的风雪,望向了遥远的、被夜色笼罩的未知黑暗,那里仿佛潜伏着无数未卜的命运与无法言说的牵挂。

他知道,当这份卷宗在明日的朝阳中被送到府尹的案头时,他们这个家的平静,将如湖面被巨石击碎般荡起无法平息的涟漪,彻底被打破。那一行行细密的字迹,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一场,无法预料的风暴,正悄然集结在远方的天际,带着雷霆与阴影,即将席卷而来。

但他,无怨,亦无悔。

因为,他是一名仵作。

他的一生,都在与死亡打交道,为的就是,守护那份,比生命更重要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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