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安回到县一中的宿舍，那晚他一夜未眠。不是刷题，而是盯着天花板，眼里一片空洞的失望。
弟弟王望祖最后那懦弱、闪躲、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将他一直以来所有的付出和信念刺得千疮百孔。
“我不管了。”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且冷酷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想起养父佝偻的背、母亲刻薄的谩骂、自己放弃的助学金、以及无数个在煤油灯下熬夜苦读的夜晚…所有这些牺牲，换来的却是弟弟在网吧里被人当狗一样使唤，为了一把虚拟的“屠龙刀”。
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虚无感包裹了他。他坐起身，将床头那本弟弟当初送的物理笔记本，深深地压在箱底。仿佛就能将那份牵绊和痛楚也一并封存。
从那天起，王石安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会关心同学、会和林晓梅周明讨论题目王石安。
他变得沉默、孤僻，眼神里只有专注。他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物理竞赛的备战中，近乎自虐般地刷题，成了他逃避现实和麻痹痛苦的唯一方式。
林晓梅和周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试图安慰，却都被他用冰冷的客气和距离感挡了回去。
“我没事。竞赛要紧。”这是他的回答
他仿佛给自己筑起了一道冰墙，墙外是即将到来的物理竞赛决赛，墙内是他不愿再触碰，关于学习外的一切。
与此同时，在黑虎网吧的阴暗角落里，王望祖正过着另一种生活。
他被黑虎正式“提拔”为网吧的夜班网管，负责通宵看店、打扫卫生、以及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工资？没有。包吃？是别人吃剩的盒饭。包住？就是网吧角落那张破旧的沙发。
日子艰苦，但反而让王望祖从那种浑浑噩噩的打金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哥哥决绝离开的背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和依赖。他知道，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他必须自己爬出去。
一天深夜，在清理黑虎那间混乱不堪的办公室时，他无意中碰倒了一个堆满杂物的纸箱。箱子里掉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看起来极其普通的硬壳笔记本。
王望祖本能地觉得这笔记本藏得蹊跷。他趁四下无人，偷偷打开。
里面根本不是什么游戏攻略或账本，而是一页页极其精细的手写记录！
记录的内容让他触目惊心：
“x月x日，收‘金老板’‘游戏币’款五万整，已通过‘盛世王朝’公会渠道洗白，抽水两成。”
“x月x日，‘裁决之杖’拍卖所得八万七，已按‘老规矩’与‘金老板’五五分成，其份额存入‘宝宝’账户。”
“x月x日，帮‘金老板’处理一批‘废铁’账目，走‘虚拟装备交易’流水二十万，平账完成。”
……
笔记本里频繁出现的“金老板”，王望祖隐约听说过，是县里那座国营钢铁厂的厂长，金满堂！一个经常上县电视新闻、看起来道貌岸然的人物。
王望祖的心脏狂跳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瞬间明白了！
黑虎根本不仅仅是个开网吧、放高利贷的混混头子！
他背后在进行着更庞大、更危险的犯罪活动！
他利用虚拟游戏难以追踪的特性，为金厂长贪污、洗钱提供渠道！那些动辄数万的“游戏币”、“顶级装备”交易，背后很可能都是真实的巨额赃款！
“虚拟装备交易，洗白，抽水，平账…”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清晰的犯罪链条。
巨大的恐惧吓住了王望祖。他知道，如果黑虎发现他看到了这个，他很可能被灭口。
但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决心涌了上来。
就是这个黑虎，把他和哥哥逼到这步田地！就是这个黑虎，和金厂长这样的人勾结，贪污着国家财产！
这个笔记本，就是炸毁他们的炸弹！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找来纸笔，将关键几页迅速抄写下来。然后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伪装成从未被动过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沙发里，心脏仍在剧烈跳动。他知道，自己握住了一个足以改变一切的武器，但也握住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哥哥。
只有哥哥能帮他。也只有哥哥，才会相信他，并有能力和勇气面对这一切。
他颤抖着手，用网吧前台的电话，拨通了周明的手机。
“周明哥…我找我哥…有非常重要的事…”他的声音有点结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周明为难的声音：“望祖啊…安哥…他说他不想再接你的电话了。你…好自为之吧。”电话被挂断了。
王望祖握着听筒，如坠冰窟。哥哥连他的声音都不愿意听了。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物理竞赛决赛日，清晨。
王石安收拾好准考证和文具，准备前往考场。他脸色平静，甚至有些麻木，将所有情绪都死死压抑在心底。
周明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来：“安哥…昨天半夜，望祖打电话来了…听声音特别急，好像真有急事…”
王石安整理笔袋的手顿了一下，指节微微发白，但随即又继续动作，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他的事，与我无关了。”
说完，他背上书包，径直走出宿舍门。
就在他走下楼梯，即将走出时，一个瘦削、熟悉的身影突然从旁边的冬青树丛后冲了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
是王望祖。他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身上还带着网吧特有的烟味和泡面味，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王石安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恐惧、急切和决绝的光芒。
“哥！等等！就一分钟！听我说完！”王望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异常用力。
王石安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想推开他绕过去：“让开。我要去考试。”
“哥！是关于黑虎的！他背后有大事！”王望祖死死拽住哥哥的胳膊，语速极快地将自己的发现和盘托出，“他帮钢厂的厂长洗钱！做假账！我找到了他的账本！我都记下来了！哥！这是能扳倒他们的证据！”
王石安猛地停下脚步，震惊地看向弟弟。弟弟眼中的光芒不似作假，那些“洗钱”、“假账”、“证据”的词汇，更是远远超出了一个沉迷游戏少年能编造的范畴。
“你说什么？”王石安的声音干涩。
“是真的！哥！你看！”王望祖急切地掏出那几张纸，上面的数字和记录触目惊心，“哥…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但我这次真的没骗你！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哥…帮我…我害怕…”
王望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眼泪也终于滚落下来。这一次，不是博取同情的表演，而是直面巨大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王石安看着那几张证据，又看着弟弟那张写满恐惧和恳求的脸，内心深处那堵冰墙，在事实的危险，和弟弟真实的恐惧面前，瞬间出现了裂痕。
他可以不管弟弟的堕落，但他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手握如此致命的证据，独自面对黑虎和金厂长那样的恶势力吗？那无异于让他去送死！
哥哥的保护本能，最终还是压过了失望和愤怒。
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记录帐本证据，折成一个小方块，塞进书包的内袋。
“立刻回网吧，像平时一样，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等我考完试！”王石安的语气急促而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件事，从此烂在肚子里，对谁都别提！包括爸妈！听到没有？！”
“听到了！哥！”王望祖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但这一次，里面掺杂了希望。
王石安最后深深看了弟弟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残余的冰冷，有重燃的担忧，更有一种临战前的决绝。
他转身快步走向考场，步伐比之前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定。
竞赛的考题很难，但王石安发现，自己此刻思考的不仅仅是物理公式。
他脑海里盘旋着另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难题”：如何利用这份证据，既能彻底扳倒黑虎和金厂长，又能确保弟弟和家人的绝对安全。
交卷铃响起时，他写下最后一个公式，心里也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他无法真的不管。
因为他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