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梁木在寒风里吱呀作响,秦翊裹着半条军毯蜷缩在稻草堆上,左手缠着的粗布渗出血痕,像朵蔫在灰黄里的红梅。
小石头蹲在土灶前,炭笔在牛皮纸上沙沙游走,七张路线图正从那张染血的原图上“长”出来。
“真要把图送出去?”小石头的声音压得像猫爪挠过窗棂,“‘烛影’的人盯得紧,青牛镇每条巷子都有他们的眼线。”他的指尖在炭笔上微微发颤,十五岁的手背上还留着昨天翻墙时蹭的泥印——那是替秦翊引开盯梢者时摔的。
秦翊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
他摸出一枚铜纽扣,表面的血渍已经发黑,轻轻塞进小石头掌心:“送去七个点,每份图配一句暗语:‘哥哥还没回家’。”他喉头滚动,仿佛又看见陈铮妹妹蹲在医院走廊画蜡笔画的模样——那丫头总爱把哥哥的军帽画成红太阳,说等哥哥回家要给他戴朵最大的红花。
“这纽扣...”小石头捏着那枚铜扣,指腹触到背面浅浅的刻痕,是“王”字。
“王老五座椅下摸的。”秦翊扯动嘴角,“他当过工兵,当年在边境排雷,每个战友的遗物都藏枚纽扣做标记。现在这枚,是他替三十年前误伤的战友藏的。”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火星,“他们看了图,看见暗语,摸着纽扣上的刻痕...自然懂。”
小石头把七张图卷成细筒,塞进怀里的棉背心夹层。
他起身时稻草簌簌响,秦翊突然抬手抓住他手腕——盲人的触觉像块烧红的铁,“记住,每份图在清扫车夹层藏够三分钟,报刊亭的血型标签要贴在第三块玻璃右下角。”
“知道。”小石头抽回手,掌心还留着秦翊指腹的温度——那温度比阁楼里的炭盆还烫。
他扒着窗户看了眼天,星子碎在青灰色云里,“我混环卫车队,四点半出城。”
阁楼的门吱呀一声合上,风声灌进来,掀动秦翊胸口的油纸包。
他摸了摸那包,竹纸的纹路透过粗布渗出来,像在跟他说“别急”。
凌晨四点二十,秦翊的拐杖尖点在青石板上,跟着小雨的手语节奏往前挪。
小雨的手在他掌心比画:“旧电信局后门的锁换了,是月牙锁。”她的手指细得像芦苇秆,可每一下都敲得清晰——这是她跟着聋哑学校老师学的“触觉手语”。
废弃调度室的铁门锁“咔嗒”开了,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
小雨拽了拽他衣角,在他手心里写:“线路板在东墙第三块砖下。”秦翊弯腰,指尖刚触到墙皮就顿住——那抹凸起的铜线焊点,粗糙得像王老五断指的截面。
“回绕锁芯式。”他低声说,喉结动了动。
启动“触觉回溯”的瞬间,神经痛从指尖窜到后颈,像有人拿烧红的钢针往骨头里扎。
眼前闪过画面:王老五的断指捏着焊枪,火星溅在地铁隧道的水泥墙上,雷管阵列的导线顺着承重柱往上爬,最后消失在纪念碑基座的纹路里。
“疼吗?”小雨的手轻轻碰了碰他发颤的手背。
秦翊咬着牙摇头,冷汗顺着鬓角滴进衣领。
他摸到线路板边缘的凹痕——那是王老五当年排雷时留下的习惯,每完成一处爆破点,都要在工具上磕个印子。
“他们要炸的不是纪念碑。”他喘着气,“是纪念碑下的防空洞,那里藏着1949年渡海船工的名册。”
小雨的手指在他掌心快速跳动:“冷藏车昨夜绕了四次,停了十二秒。”
“运输链。”秦翊闭着眼,“雷管需要定时装置,炸药需要防潮包装,他们得用冷藏车保持温度。”他摸索着掏出半块压缩饼干,掰成两半塞给小雨,“去让阿福敲铜锣,三短一长,震动传讯。”
小雨跑出去时,门框上的蛛网被带得晃了晃。
秦翊摸黑坐到破转椅上,椅背的木刺扎进后腰——和当年蛟龙队训练时的障碍屋一个感觉。
他扯了扯嘴角,把脸埋进掌心,指腹还残留着线路板的锈味,混着王老五焊枪的焦糊味,像极了边境缉毒那次,陈铮扑过来替他挡子弹时,血溅在枪管上的味道。
清晨六点,地铁维修入口外的长椅上,秦翊缩成个盲人乞丐的模样。
他的灰棉袄补丁摞补丁,裤脚沾着猪圈的泥——这是阿福从收废品的老张头那儿“借”的。
风卷着早点摊的油香过来,他耳朵贴在椅面上,听着地面传来的震动。
“来了。”他喉结动了动。
轮胎压过减速带的闷响由远及近,左前轮“噗噗”的漏气声——和第140章他扎在青牛镇路口的钢钉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他数着呼吸声:“两个,同步的,应该是戴了通讯耳机。”
厢车刚拐进隧道口,秦翊的拐杖尖就在地面敲出三短一长。
远处岗亭里,戴鸭舌帽的老环卫工摸出裤兜里的诺基亚,按下快捷键。
半小时后,警笛撕破晨雾。
秦翊摸出怀里的半导体,调到交通频率,听见“市政管道养护车因涉嫌运输危险品被查”的通报。
他摸着自己的左眼皮——那里还留着光感,能模糊看见警车的红蓝灯在跳,像极了当年演习时,战友用荧光棒给他指路的样子。
当晚,“烛影”的秘密据点里,煤油灯在许念慈发间的蜡烛残桩旁摇晃。
她翻开那本贴满秦翊照片的册子,最新一页是医院拍的神经检测报告:“触觉回溯使用频率过高,神经坏死率提升至37%。”
“他在疼。”她的指尖划过照片上秦翊紧抿的嘴角,“快撑不住了。”油印机在她身后“咔嗒”响,新印的图纸飘落在地——和秦翊的血图一模一样,“备用路线,地下排水管,借夜雨掩护。”
阁楼里,秦翊摸着那张带血的牛皮纸原图,指尖突然顿住。
血痕边缘微微翘起,像被人反复触摸过,残留的油脂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
他猛地坐直,把图凑到鼻尖——有股槐花香,是小雨常用的皂角粉味道。
“小雨!”他喊了一嗓子,声音撞在结霜的窗玻璃上。
小雨从阁楼梯子上爬下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画纸。
她在他掌心画:“今晨看见拾荒爷爷,拿纸在井盖旁比画,和您的图很像。”
秦翊的手指抚过画纸上歪歪扭扭的井盖轮廓,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发烫的湿意。
他把原图按在胸口,油纸包里的竹纸窸窣作响,“血画的路线...开始自己走了。”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落叶拍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脚步正从四面八方汇过来。
秦翊摸了摸自己的左眼皮,光感里有乌云在翻涌——要下雨了。
小雨扯了扯他衣角,在他掌心画:“我去拿相机。”
秦翊摸着她跑远的方向,听见雨滴开始敲打瓦檐的声音。
他把原图重新包好,放进贴胸的位置,那里的心跳声盖过了风声。
他知道,等雨停的时候,会有更多脚印跟着这张图走——从青牛镇的码头,到纪念碑的基石,到每一个记得“哥哥还没回家”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