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烛芯爆了个灯花,李昭盯着案几上摊开的舆图,指尖在金牛道米仓道两处重重一按。
龙纹袖扣磕在竹片上发出脆响,惊得殿外值夜的小宦官打了个寒颤——他们都知道,陛下这副指地成痕的架势,准是要动真格的了。
裴卿到了。苏慕烟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她今日换了件鸦青暗纹直裰,腰间悬着个铜哨,倒像是巡城的金吾卫。
李昭抬头时正见她冲自己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是高从诲的人已控制的暗号。
他喉间动了动,终究没问,先转头看向阶下的裴仲堪。
这位随行谋臣今晚穿得比平日更素,月白襕衫上连个暗纹都无,只束着条褪色的青绦。
李昭记得去年冬夜议事,裴仲堪也是这身打扮——当时他献火牛计破朱温粮道,青绦被火星子烧了个洞。
此刻那人正弯腰行礼,腰间玉牌撞在舆图轴上,发出清越的声。
陛下召臣来,可是为西南事?裴仲堪直起身,目光扫过舆图上圈红的蜀道,段思平退过澜沧江是好事,可孟知祥那老匹夫......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半块焦黑的木片,臣今日在市舶司查账,发现上个月有三十船桐油经夔州转道,船主名讳全是生造的。
李昭的指节在舆图上叩了叩:孟知祥要联南诏抗朕,必然需要粮草军械。
高从诲那只老狐狸......他突然住口,因为苏慕烟已走到近前,袖中渗出淡淡的血腥气。
高从诲的使者招了。苏慕烟解下腰间铜哨放在案上,金属表面还沾着暗红的痕迹,三批粮草、五十门投石机,此刻该到夔州了。她低头掀开舆图一角,露出下面压着的密报,使者说,孟知祥许了荆南两成盐引。
李昭突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盐引?
孟知祥倒大方。他转向裴仲堪,《川陕禁军调度令》可拟好了?
臣带来了。裴仲堪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展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三万禁军沿金牛道、米仓道布防,每十里设一岗,马匹衔枚、火把裹布。他指尖划过汉中外围四字,另外臣建议......
先听苏卿说。李昭伸手按住裴仲堪的手背,又转向苏慕烟,夔州的粮草,你打算如何?
苏慕烟的手指抚过铜哨的刻纹,那是她新雕的北斗七星:今夜子时,臣派暗桩在瞿塘峡凿沉两艘粮船。她抬眼时,眸中映着烛火,但高从诲的军械库在归州——
归州?裴仲堪突然插话,臣正要说这个!
汉水沿线渡口必须控制,再派轻骑绕道武当山......
李昭打断两人,抓起朱笔在舆图上画了个圈,裴卿拟旨:切断长江上游航运,汉水渡口驻军增至千人。
轻骑由石重贵部抽调,明日寅时出发。他转向苏慕烟,归州军械库,你挑十个死士,带火折子。
苏慕烟点头,转身要走时又停住:陛下,观星殿的香该换了。
李昭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他望着苏慕烟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鸦青色消失在殿角,才对裴仲堪道:你且去偏殿等旨,朕去去就来。
观星殿的铜炉里飘着沉水香,李昭亲手添了把龙涎,青烟盘旋着升上穹顶的星图。
他闭目站了片刻,再睁眼时,目光精准地落在方位——那是成都的分野。
王处回今晚必有动作。他对着空气轻声道。
暗格里的铜铃突然轻响,苏慕烟从幕后转出,手中捧着个檀木匣,情报员已在成都城外候着,暗号是三星升斗她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盏羊角灯,三更时分,若成都城头有三盏灯亮,就接应。
李昭拿起一盏灯,灯身还带着苏慕烟的体温:告诉他,倒戈之后,原职保留。他将灯放回匣中,另外,梓州的王宗寿......
臣已派人送了他母亲的平安信。苏慕烟合上木匣,他夫人上个月染了时疫,臣让太医院送了药。
李昭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凉的,像从前在寿州城的冬夜,两人缩在草棚里看星图时那样。辛苦你了。他低声道。
苏慕烟抽回手,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茧:陛下该去批折子了。她提起木匣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徐知诰的军报......
等会儿看。李昭挥了挥手,转身走向案几。
可他刚拿起朱笔,殿外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陛下!小宦官的声音带着哭腔,凤翔斥候求见!
李昭的笔地落在案上,墨汁溅在川陕禁军调度令上,晕开一团黑渍。
他大步走到殿门,正见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滚鞍下马,盔甲上的鳞片掉了三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徐帅大军到汉中外围......斥候跪下行礼,声音像破了的风箱,发现孟知祥部提前设伏,箭簇上......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青石板上,箭簇上刻着二字!
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忠武军是他去年新练的禁军,箭簇刻字是为了区分各部。
他伸手扶住斥候的肩,能摸到铠甲下的湿冷——那不是血,是冷汗。
可有伤亡?
前锋营......折了三百。斥候的头渐渐低下去,末将...是爬着...爬过褒斜道的......
李昭松开手,转身时龙袍扫过斥候的脸。
他望着太极殿外的星空,乌云不知何时散了,北斗七星亮得刺眼。
苏慕烟的铜哨突然在他怀中震动,那是暗桩传信的暗号。
他摸出哨子,里面卷着张纸条,墨迹未干:王处回府中今夜有客,穿忠武军甲。
殿外的更鼓敲过四更,李昭捏着纸条站在阶上。
洛阳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太极殿的烛火依旧明亮,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悬在半空的剑。
传御林军统领。他对值夜的宦官道,声音像浸了冰的铁,把忠武军指挥使张怀恩,给朕押到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