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李昭的马队已停在俘虏营外。
木栅栏上结着薄霜,被俘的淮南军缩在草堆里,大多裹着破布,几个人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捧雪往嘴里送。
李昭翻身下马,皮靴碾过冰碴发出细碎的响,张昭立刻上前掀开营门:使君亲临,都规矩些!
队列里有个穿暗纹甲的将官突然抬头——是李承嗣。
他铠甲半卸,肩头渗着血,发绳散了一半,沾着草屑的长发搭在青灰色的脸上。
李昭记得前世史书记载,这人本是赵锽的侄子,赵锽败亡后投了杨行密,后来在杨吴政权里也算一员能将,只是...他目光扫过李承嗣腰间半露的赵字令旗,前世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赵锽被杨行密所杀时,李承嗣才十六岁,难怪对淮南始终存着芥蒂。
取酒来。李昭解下自己的狐裘,丢给张昭,给李将军披上。
张昭愣了愣,立刻从马背上取下酒囊。
李承嗣盯着递到眼前的酒囊,喉结动了动,突然哑声笑起来:败军之将,何劳使君如此?他抓过酒囊猛灌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雪地上,我若不降呢?
你不降,杨行密也容不下你。李昭蹲下来,与他平视,淝水之战折了两万精锐,杨行密现在恨不能剐了败军之将。
你是赵锽旧部,他本就防着你——他指了指李承嗣腰间的令旗,这旗子要是被杨行密的人看见...
李承嗣的手猛地攥住令旗,指节发白。
李昭继续道:你姓赵,赵锽的赵。
当年赵锽占着宣歙池三州,治下百姓丰衣足食,你跟着他时,可曾见过老弱妇孺啃树皮?他声音放轻,我要的不是降将,是能为百姓开太平的同路者。
营外突然传来一声马嘶。
李承嗣望着李昭身后透进来的天光,喉结又动了动,突然抓起旁边的炭块,在冻硬的地面上画出一道道线条:扬州东城门守军三千,护城河冬涸,可从西北角水闸潜入...他画到一半,炭块地断在掌心,我要你答应,破扬州后,不屠赵锽旧部族人。
我以寿州百姓起誓。李昭伸手按住他手背,你写的每一笔,都是给淮南百姓的活路。
李承嗣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扯下衣襟裹住炭块,在雪地上继续勾画,睫毛上的霜花随着动作簌簌落下。
使君!
急促的呼唤从营外传来。
李昭抬头,见苏慕烟裹着件灰布医袍,鬓角沾着草屑,正扶着门框喘气。
她腰间的药箱还滴着水——定是从护城河游进来的。
张昭刚要呵斥,李昭已快步走过去:如何?
苏慕烟掏出手帕,里面包着半块带血的丝帕。
她凑近李昭耳边:杨行密咳血了,旧伤发作,床头摆着参汤和金创药。她指尖微微发抖,我在偏厅听见侍女说,昨夜张颢、徐温都被召进内室,杨行密说要立长子杨渥...可张颢捏茶盏的手,把瓷都捏裂了。
李昭的瞳孔微缩。
他解下自己的斗篷给苏慕烟披上,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喉结动了动:辛苦你了。
不辛苦。苏慕烟低头整理药箱,发间的木簪闪了闪,我还听见...杨行密说若我死了,淮南怕是要乱她抬眼时,眼底有簇小火苗在跳,他说这话时,窗外的雪把灯笼都压灭了。
使君!庐州急报!
马蹄声裹着北风撞进营门。
徐温翻身下马,甲胄上还沾着泥点,连拜礼都顾不上行:杨行密若死,淮南必乱!
趁他还能镇着场子,咱们先动手!他从怀里掏出地图,摊在雪地上,我带庐州兵佯攻和州,您率寿州主力直扑扬州——杨行密现在病着,守军至少要分一半去护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昭蹲下来看地图,指尖划过扬州城的标记。
徐温的手指跟着点向和州:和州守将是台蒙,我跟他喝过酒,他最恨张颢专权,咱们只要...慢着。郭崇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昭抬头,见他抱着一摞军报,外袍都没系好,扬州诸将各怀心思。
张颢贪权,您若许他节度副使,他必定按兵不动;台蒙重义,得用当年赵锽旧部的名义劝降——他抽出一张纸,这是我整理的杨吴诸将履历,张颢在宣州时私吞过军粮,台蒙的老母亲还在庐州老家...
李昭突然笑了。
他拍拍徐温的肩,又转向郭崇韬:你们两个,一个能打,一个能算。他将地图卷起来,今夜子时,观星台议事。
子时三刻,观星台的铜壶滴漏刚响过。
李昭站在最高处,北斗七星在头顶亮得刺眼。
徐温、郭崇韬、李承嗣分左右站定,风卷着他们的衣摆,像一面面猎猎的旗。
今岁木火相冲。李昭指着北斗第五星,《史记·天官书》有载:木与火合,主军胜。
他转身看向众人,杨行密病重,淮南军心动摇;朱温北联契丹,暂时顾不上淮南——他抽出腰间横刀,刀光映得星子都晃了晃,三日后,兵发扬州!
众人的应和震得观星台的铜铃乱响。
李昭刚要下令散会,突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值夜的斥候跌跌撞撞冲上来,铠甲上的铁片撞得叮当响:使君!
朱温亲率三万大军南下,前锋王彦章已到蔡州!
寒风突然灌进领口。
李昭攥紧刀柄,指节发白。
蔡州离寿州不过二百里,王彦章的铁枪...他望着北方泛白的天际,突然笑了——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传我将令。他转身时,衣摆扫落了铜铃上的霜,徐温带庐州兵提前三日出发;郭崇韬速去联络张颢,许他的官再加一级;李承嗣...他看向始终沉默的青年,你随我回府,咱们再细画一遍扬州布防图。
星子渐渐隐入云层。
观星台下,火把连成一条火龙,往各个方向蔓延而去。
李昭摸了摸袖中朱温的密信,又摸了摸腰间赵匡胤送还的刀鞘——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历史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