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琛再次恢复意识时，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消毒水气味。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洁白的天花板，手臂上传来静脉输液的细微刺痛感。
他偏过头，病房里安静无声，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身边早就没了姜予安的身影。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刚刚苏醒的朦胧意识。
记忆瞬间回笼——姜予安狂喜冲进来的身影，自己那无法控制的、剧烈的呕吐和痉挛，以及姜予安眼中那瞬间碎裂的光芒和彻骨的伤痛……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自厌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粗暴地一把拽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鲜血瞬间从针孔沁出，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双臂紧紧抱住蜷缩起来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整个人缩成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微微颤抖。
明明在秦医生那里，他已经可以平静地提起安安，可以清晰地回忆过往的甜蜜，甚至充满了去见他的勇气和期待。
为什么……为什么真正见到活生生的人时，身体还是会做出如此激烈、如此伤人的反应？
他以为他已经穿越了荆棘，却没想到在终点线前，被自己最深层、最不受控制的潜意识再次狠狠击倒。
这比完全的遗忘更令人绝望。
记得所有爱意，却无法靠近所爱之人，这简直是世上最残酷的刑罚。
就在他被自我怀疑和绝望啃噬的时候，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秦医生走了进来，看到墨琛蜷缩在床上、手背带血、浑身散发着浓重自弃气息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心疼。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没有立刻责备他拔掉针头，而是用温和的声音开口道：“墨先生，别太苛责自己了。”
墨琛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秦医生继续平静地分析，语气带着安抚的力量：“你突然见到活生生的姜先生，和平时看着照片、或者在脑海里想象他，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照片和记忆是静态的、可控的，你可以选择何时去看，何时去回忆，甚至可以随时停下来。但一个真实的人站在你面前，他的气息、他的眼神、他整个生命场带来的冲击力，是全方位且不可控的。这直接触发了你潜意识最深层的创伤警报，那种恐惧是条件反射式的，超越了你的理性控制。”
“这说明，那段缺失的记忆，或者说那段时间经历带来的创伤，比我们预估的还要深刻。”
秦医生的声音很沉稳，试图将墨琛从情绪漩涡中拉出来，“但这不代表治疗失败了，恰恰相反，这次见面是一次极其重要的‘暴露疗法’，它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问题的核心所在。”
墨琛终于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声音沙哑得厉害：“可是……我伤到他了……我又一次……当着他的面……”
他说不下去，喉头哽咽。
秦医生递给他一杯水，看着他喝下，才继续说：“我理解你的愧疚。但墨先生，康复的路很少是一帆风顺的，出现反复是正常现象。重要的是，你没有选择再次逃避，姜先生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虽然他现在可能需要一点空间来平复情绪。这说明，你们都在为彼此努力。”
“接下来，我们需要调整策略。”秦医生目光坚定，“也许我们需要尝试一些更深度的疗法，或者，在更可控、更渐进的环境下，让你们再次接触。比如，先通过视频通话，或者在一个有距离的公共场合……”
墨琛听着秦医生的话，狂躁绝望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一些，但那双深陷的眼眸里，依旧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不确定。
他知道秦医生说得有道理，但一想到姜予安离开时那双破碎的眼睛，他就觉得呼吸都带着刺痛。
秦医生又安抚了墨琛几句，见他情绪稍微稳定，不再有自残的倾向，只是沉浸在深深的疲惫和自责中，便悄悄退出了病房。
房门一打开，外面走廊上的情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只见以刘叔和李叔为首，苏千面、林舒月、姜予安……一群人齐刷刷地围在门口，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担忧，简直像一堵人墙。
“秦医生，先生他怎么样？”
“墨哥哥没事吧？”
“爹爹还难受吗？”
“秦医生啊，我儿子怎么样了啊？”墨父墨母，终于再次旅游回来了。
七嘴八舌的询问瞬间涌了过来。
秦医生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语气尽量轻松地说道：“人没事，就是情绪波动太大，加上之前呕吐脱水，需要休息和补充点营养。你们不用紧张成这样，都堵在门口，反而影响他休息。”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往病房里瞟。
秦医生看向站在人群后方、脸色依旧苍白的姜予安。
他看起来比刚才冷静了一些，但眼底的红血丝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姜先生，”秦医生走到他面前，声音放低了些，“墨先生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潜意识里的创伤反应不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我建议，接下来几天，先尝试线上聊天，比如视频或者语音，让他先适应你的声音和影像，在一个他觉得安全的环境里逐步脱敏。那么久都等了，也不怕这几天，循序渐进更重要。”
姜予安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好，我听您的安排。”
他知道秦医生说的是对的，刚才墨琛的反应像一把刀扎在他心上，但他更明白，此刻的墨琛比他更痛苦。
他不能急，不能再给墨琛压力。
这时，被林舒月牵着的姜念仰起小脸，扯了扯秦医生的白大褂衣角，奶声奶气地问：“秦叔叔，爹爹生病了，念念可不可以进去看看爹爹？念念不说话，就看看他。”
小家伙眼睛里充满了担心。
秦医生心一软，弯腰摸了摸姜念的头，温和地说：“当然可以。念念去看看爹爹，爹爹看到你，心情一定会好很多的。”
孩子纯净的关怀，有时候是最好的良药。
林舒月松开手，小声叮嘱：“念念乖，轻轻进去，别吵到爹爹休息。”
姜念用力点点头，像只小心翼翼的小猫，轻轻推开病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门外，众人默契地保持了安静，将空间留给了病房里的父女俩。
姜念走到床边，看到墨琛蜷缩着背对着门口，肩膀看起来单薄又脆弱。
她爬上床边的椅子，趴在那里，小声地、带着满满的关心喊道：“爹爹……”
墨琛听到这软糯的声音，身体微微一僵，缓缓转过头。
看到姜念写满担忧的小脸，他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姜念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墨琛还带着冷汗的额头，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慰道：“爹爹不怕，生病了就要乖乖打针吃药。念念在这里陪着你。”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姜念的小手，仿佛抓住了一点真实的慰藉。
门外的姜予安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幕，眼眶再次湿润，但他悄悄退后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