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间,袁天没去领导专用的小餐厅,而是让小秦带路,去了机关大食堂。
他想听听更真实的声音。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排队打饭的队伍里,各种议论声嗡嗡作响,像背景音的白噪音。
“听说了吗?新来的袁市长,才三十出头!”
“啧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咱们熬到退休能混个正处就烧高香了。”
“年轻?年轻顶啥用?京州这地方,水深着呢!没看今天常务会上,吕局、钱局他们那汇报?滑不溜手!新官上任三把火?滑不溜手!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啊,难烧!”
“可不是嘛,钟市长那会儿多威风?说一不二!结果呢?说倒就倒了……现在这摊子,更乱!龙书记那边的人,邹市长那边的人,还有原来钟市长留下的人……新来的这位,夹在中间,够呛!”
“嘘!小声点!别乱议论领导!”
袁天端着餐盘,不动声色地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邻桌坐着两位头发花白、穿着朴素夹克的老同志,看样子是退居二线的调研员。他们声音不高,但袁天听力极好。
“……老张,看见没?新来的袁副市长,刚才打饭去了。”其中一个低声说。
“看见了,挺精神的小伙子。就是……唉,这位置不好坐啊。就是……唉,这位置不好坐啊。”被称作老张的摇摇头,夹起一筷子青菜,“你是没见当年钟晓亮刚来的时候,那叫一个雷厉风行!市府办那个王胖子,仗着资格老,在会上顶了他一句,第二天就被打发到档案室喝茶看报纸去了!那才叫立威!
现在这位袁市长?开会时吕孟庆那阴阳怪气的劲儿,搁钟晓亮那会儿,早拍桌子骂娘了!”
“时代不同了,老钟那套太霸道,最后不也……”另一人压低声音,“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局面更复杂。钟晓亮人是倒了,可他那帮子人还在啊,老关系盘根错节。
你看财政局钱胖子,规划局卫麻杆,以前不都是老钟一手提起来的?现在跟邹涛涛那边,跟省里龙书记那边,眉来眼去的。
新市长想推点新东西?难!这帮老油条,有的是办法给你使绊子,还让你抓不着把柄!‘研究研究’、‘考虑考虑’、‘程序复杂’、‘财政困难’,理由张口就来!拖都能把你拖死!”
袁天默默地吃着饭,两位老同志的对话,像几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笼罩在市政府上空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将底下的暗礁与漩涡清晰地勾勒出来。
暗礁与漩涡清晰地勾勒出来。钟晓亮的余威,龙培的阴影,本土势力的盘根错节,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否决”联盟。
他推动的那些产业新政,在这些人眼中,或许只是搅动他们固有利益格局的麻烦,是需要合力摁下去的“不稳定因素”。
……
下午三点,市发改委主任马国强的到来,带来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马国强五十多岁,身材敦实,头发有些稀疏,但眼神锐利,透着一股实干家的精悍。
他没有过多的寒暄,坐下后便摊开笔记本,直奔主题。
“袁市长,您关注的几个重点产业项目,我梳理了一下进度和卡点。”马国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但很清晰,“首先是‘青江超算中心’二期扩容项目,土建基本完成,但关键的进口冷却系统和部分高端芯片的采购,被卡在出口许可上,商务局那边协调了几次,进展缓慢,对方咬得很死。
其次是‘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共性技术平台’,几家龙头企业的联合体已经组建,但牵头单位京州理工那边,对市里承诺的配套研发资金拨付进度有疑虑,影响了他们高端人才引进的签约。还有就是……”
马国强条理分明,问题说得透,困难摆得明,没有吕孟庆那种油滑的回避,也没有钱铎那种打着官腔的否定。
他甚至主动提出了一些可能的解决思路:“超算中心那边,我建议是否可以尝试双轨并行?一方面继续通过省商务厅甚至商务部渠道施压,另一方面,请科技局和吕局长出面,看能否联合国内有替代潜力的科研院所和厂家,启动备选方案的预研?
哪怕慢一点,也不能被完全卡死脖子。电池平台资金的事,财政局钱局长那边……阻力不小。
可能需要您亲自出面,或者……更高层面协调一下。” 他说到“更高层面”时,目光飞快地扫了袁天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袁天认真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录。马国强的态度,像浑浊水流中的一股清泉,让他看到了在京州并非铁板一块的可能。这或许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力量。
“马主任的思路很务实,也很有操作性。”袁天肯定道,“超算中心的替代方案预研,你尽快和科技局沟通,让他们拿出具体方案报我。资金的问题……”他略一沉吟,“我来想办法。你这边继续盯紧项目主体,确保其他环节不掉链子。”
马国强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用力点头:“明白,袁市长!您放心!”
马国强刚走没多久,科学技术局局长吕孟庆便掐着点到了。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恭敬笑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袁市长,打扰您了。”吕孟庆微微躬身,“上午会上时间有限,关于您关心的几个专项工作,我回去后又组织局里骨干进行了深入研讨,形成了一些更具体的推进思路,特来向您详细汇报。”
他打开文件夹,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起来,从国际前沿趋势到国内政策导向,从京州产业基础到未来宏伟蓝图,引经据典,数据详实,ppt做得极其精美,逻辑听起来也无比顺畅。
然而,当袁天将话题再次引向那个进展迟缓的半导体材料攻关项目,并具体询问核心研发团队负责人近期的工作状态和遇到的实验瓶颈时,吕孟庆流畅的汇报节奏明显顿了一下。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笑容不变:“这个……团队负责人陈教授是业内权威,工作热情很高!至于具体实验瓶颈嘛……科研工作有其特殊性,有些数据还在分析中,陈教授那边可能……嗯,出于严谨,暂时没有形成最终报告。袁市长您放心,我们局里会持续跟进,敦促他们尽快拿出阶段性成果!”
又是“持续跟进”,又是“尽快拿出”。袁天看着吕孟庆那张诚恳的脸,心中了然。这位吕局长,汇报的艺术已臻化境,能把“毫无进展”包装成“持续努力”,能把“推诿拖延”演绎成“严谨负责”。
他需要的不是这些漂亮的泡沫,而是扎扎实实凿穿壁垒的钻头。
“吕局长,”袁天打断了他的“艺术表演”,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陈教授那边,我明天上午亲自去实验室看看。你安排一下。
另外,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与沿海联合举办国际创新论坛的方案,立意很好。
但预算草案里,嘉宾邀请和会场布置的费用占比过高,核心的产学研对接、技术路演环节投入反而不足。
方案打回去,重新调整,压缩虚的,做实内容。下周一把修改稿报给我。”
吕孟庆脸上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虽然瞬间就修复了,但眼神里的错愕和一闪而过的不快没能完全掩住。
“是,是,袁市长批评得对!我们马上落实,重新调整!”他忙不迭地应承,合上文件夹的动作略显仓促。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喧嚣了一天的市政府大楼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走廊里零星亮着的灯光和值班人员轻微的脚步声。袁天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拒绝了小秦订餐的建议,独自留在办公室里。
桌上摊开的是那份被财政局打了问号的“智能传感器产业孵化加速基金”方案。窗外,京州的夜景璀璨夺目,霓虹勾勒出城市的骨骼与欲望。但在这片繁华之下,无形的壁垒正森然矗立。
袁天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父亲那句“还行,没丢人”再次在耳边响起。这简单的五个字,此刻却重若千钧。
它不仅是评价,更是一种鞭策,一种沉甸甸的期许。他袁天,不能仅仅满足于“没丢人”。他要在这潭深水里,砸出自己的浪花,趟出一条路来。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落在方案中财政局质疑的核心点上——基金市场化募资的可行性。钱铎的质疑,看似专业严谨,实则建立在一种固化的、对京州本土资本缺乏信心的思维上。
他拿起笔,在方案空白处飞快地写下几行字:
“跳出传统财政依赖思维。联合深港创投协会?借力秦西产业资本溢出?母亲王小莎旗下国际资本能否以市场化方式引导入场?(需严格规避关联)可行性再论证!
重点:挖掘京州本土隐形冠军企业、有产业背景的民间资本参与意愿!由发改、科技牵头,一周内摸清底数!”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这不仅仅是对一份方案的修改,更是向那堵无形壁垒发起的一次无声冲锋。
他不仅要找到撬动资金的杠杆,更要找到撬动京州这潭深水、撬动那些盘踞在要害位置上“老京州”们固化思维的支点。
夜更深了。袁天办公室的灯光,如同孤悬在权力海洋中的一座灯塔,穿透京州沉沉的夜幕,微弱却异常坚定。
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他年轻而沉毅的脸庞,以及那双投向更复杂、更广阔战场的深邃眼眸。青江的水,依旧在窗外无声奔流,而水面之下,暗涌已开始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