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摄之年(公元6年),长安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热度。这热度并非全然来自盛夏的暑气,更多源于一种精心煽动、愈演愈烈的集体亢奋。未央宫高墙之内,是摄皇帝王莽日复一日的勤政与谦抑;而高墙之外,一场围绕“天命所归”的宏大叙事,正以祥瑞为音符,以舆论为乐章,被有条不紊地推向高潮。
一切始于那块武功县的“白石丹书”。当“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的谶文经由官方渠道公布,并在市井街巷间口耳相传时,它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对于长期生活在汉室衰微、政治混乱阴影下的官吏与百姓而言,这神秘的预言仿佛一道撕裂阴霾的闪电,既令人震惊,又隐隐指向某种可能的秩序与希望。王莽多年经营的“道德完人”形象,在此刻与这“天启”般的符命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然而,王莽深知,仅凭一块孤立的石头,尚不足以撼动四百年汉祚的根基。他需要更多、更密集、更具冲击力的“证据”,来编织一张令世人无可置疑的天命之网。于是,一场规模空前的“祥瑞制造”与“舆论引导”工程,在他那双隐于幕后的手的操控下,全面启动。
首先是在信息传播的源头——朝堂与官署。大司徒司直(司徒属官,掌监察)陈崇,这位以文笔华美、善于逢迎着称的官员,领衔上了一封长长的奏章。他不仅将王莽比作上古圣王尧、舜、禹、汤,更将其辅政以来的种种举措,如赈济灾民、兴建明堂辟雍、统一度量衡等,都与古代圣王的德政一一对应,极力论证其功德“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这篇堪称典范的颂圣文章,被王莽下令抄录多份,颁发各级官府,要求官吏学习领会,并鼓励士人传抄诵读。一时间,朝野上下,奏章之中,若不引用几句赞美安汉公(摄皇帝)的言辞,几乎便显得不合时宜。
紧接着,来自地方郡国的“祥瑞”报告,开始像雪片一样飞向长安。这些报告大多经由王莽安插在各地的亲信或急于投靠的地方官之手,其内容之丰富、想象之奇崛,令人瞠目。
先是齐郡临淄县,有亭长夜间梦见天公使者,告知“摄皇帝当为真”,次日清晨,便发现亭舍旁一口废弃多年的古井中,竟有新泉涌出,泉水甘洌,且井壁隐隐有龙形纹路。消息上报,立刻被渲染成“天井献瑞”,象征天命如泉涌,不可遏制。
几乎同时,巴郡阆中县奏报,境内有石牛出于江水,牛身布满奇异花纹,经当地“博学”的耆老辨认,乃是上古符文,寓意“土德代火”(汉为火德,依五行相生,土代火),正是新皇出现的征兆。石牛被隆重迎至长安,供奉于未央宫前殿之外,供百官瞻仰。
稍晚些时候,扶风雍县的奏报更是石破天惊。有樵夫在岐山采薪时,发现一方巨大无比的白色岩石,石质温润,上书朱红大字,经过随行的儒生(实为早有准备之人)解读,赫然是“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这方“雍县仙石”的出现,将祥瑞的层级提升到了直接“天告”的地步。
除此之外,还有诸如“黄龙游于江浦”、“凤凰集于新都”(王莽封地)、“甘露降于未央宫柏树”、“神雀翔于长乐宫阙”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祥瑞被迅速记录、上报,并由甄邯、王舜等人负责的机构进行“权威”认证,然后通过官方的驿传系统和活跃于市井的“有心人”,迅速传播开来。
在这股愈演愈烈的风潮中,居于深宫的大皇太后王政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与无力。她有时会召来老臣孔光,询问外界情状。孔光如今已是明哲保身,只含糊奏对:“安汉公……功德甚盛,天下归心。祥瑞屡见,亦是……亦是陛下圣德感召。”王政君听着这些言不由衷的话,看着宫人们谈及外界祥瑞时那兴奋乃至狂热的神情,只能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她这座长乐宫,仿佛已成为被时代浪潮遗忘的孤岛。
而民间的反应则更为复杂。在长安、洛阳等通都大邑,茶楼酒肆中,说书人开始讲述各种关于王莽乃是圣人再世、应天受命的故事。一些童谣也被创作并流传开来,如“莽头皇,汉家亡,新室兴,天下平”之类,虽然粗陋,却极具煽动性。对于大多数目不识丁的百姓而言,他们或许不懂高深的经义和谶纬,但这些神奇的故事和朗朗上口的歌谣,加上王莽之前赈济灾民、惩治豪强(至少在宣传中如此)留下的“好官”印象,使得一种“或许换个皇帝能更好”的朴素期望,开始在底层悄然滋生。当然,亦有清醒者冷眼旁观,私下讥讽此为“王莽造符命,自娱自乐”,但这类声音在铺天盖地的颂圣浪潮中,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这舆论造势的关键时刻,一位关键人物的投靠,为王莽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理论支持。他就是刘歆,汉室宗亲,亦是当世最顶尖的学者之一。刘歆精通古文经学,尤其对《春秋左氏传》、《周礼》等典籍有深入研究。他敏锐地察觉到时代巨变的来临,并决心将自己的学术生涯与政治前途,捆绑在王莽这辆隆隆前行的战车之上。
刘歆率领其门下弟子,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从浩瀚的古籍中,为王莽的“篡汉”寻找理论依据。他们重新阐释“五德终始说”,系统论证汉家火德气数已尽,土德当代之;他们大力推崇《周礼》,将其描绘成一套完美无缺的政治蓝图,而王莽恢复井田、改革官制等举措,正是实践《周礼》的体现;他们甚至从《河图》、《洛书》等谶纬书中,发掘出若干隐晦的语句,附会于王莽身上。刘歆的加盟,使得王莽的“革命”,从单纯的祥瑞迷信,提升到了拥有深厚儒学根基的“改制复古”高度,极大地争取了知识阶层的认同与支持。
居摄三年(公元8年)冬,一个名叫哀章的梓潼人,身穿黄衣,捧着一个铜匮,来到未央宫高庙门前。他声称受命于天,将此匮献给摄皇帝。守卫不敢怠慢,立刻上报。王莽亲自前往,在百官簇拥下打开铜匮。匮中有两卷图策,一为《天帝行玺金匮图》,一为《赤帝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策书中明确写道:“王莽为真天子,皇太后(指王政君)如天命。”图册上还列有辅佐新朝的十一人名单,其中八人是王莽的心腹重臣,而哀章也赫然在列,还自作主张添上了两个虚构的名字“王兴”、“王盛”,寓意王氏兴盛。
这出“哀章献金匮”的戏码,将祥瑞与舆论推向了最终极的爆发点。它不再是模糊的暗示,而是“赤帝”(汉高祖)亲自传位给“黄帝”(王莽,以土德王,对应黄帝)的“法定”程序。至此,王莽代汉自立的所有“天命”与“法理”准备,已全部完成。
未央宫前,万民(至少是组织起来的民众)聚集,请愿声浪如山呼海啸。王莽立于高台之上,望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和远处巍峨的宫阙,手中紧握着那卷决定性的金策书。祥瑞已备,舆论已成,民心(或至少是民意)已“向”。他知道,摘下最后那颗果实的时候,到了。那孺子婴的傀儡戏,该落幕了。一个新的纪元,即将在他手中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