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宇宙的真空本应无声，但眼前这艘突然出现的、名为“漂泊的盛宴”号的幽灵巨舰，却带来了一种足以吞噬一切声音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庞大的身躯堪比一座小型城市，舰体上覆盖的厚重冰尘和如同血管般蔓延的未知真菌，在远处星云的微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泽。它没有引擎的辉光，没有通讯的信号，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就像一具在宇宙坟场中漂泊了千万年的巨兽尸骸，冰冷、古老，充满了不祥。
“破……破烂螃蟹号”拖船内，老卡那张布满油污和疤痕的脸此刻惨白如纸，独眼中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恐惧。他死死盯着传感器屏幕，嘴唇哆嗦着，重复着破碎的词句：“完了……怎么是它……怎么会在这里……‘盛宴’一出，寸草不生……”
林卫东手中的黑色薄片依旧在剧烈震颤，发烫，指向幽灵船的方向，表面的符号闪烁频率快得几乎连成一片。这共鸣并非友好的召唤，更像是一种高强度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对抗性识别。
“老卡！”林卫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压过了对方无意义的呓语，“这船到底是什么？‘寸草不生’是什么意思？”
老卡猛地回过神，喘着粗气，声音嘶哑：“传说……是古老的殖民舰，也可能是某种超级企业的财富方舟……没人知道它真正的来历。只知道它在碎星带漂了几百年，凡是靠近它的船，无论是探险队、拾荒者，甚至是小规模的巡逻舰队，都消失了！连一点信号残渣都没留下！有人说它上面有自动防御系统，也有人说……上面有‘东西’，活着的‘东西’，会把靠近的一切都拖进去，成为它‘盛宴’的一部分！”
孙维民紧皱着眉头，快速分析着传感器传来的有限数据：“舰体结构完整度……难以置信，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和明显的战斗损伤，主体框架居然没有解体的迹象。能量读数……为零？不，不对，有一种非常微弱的、从未见过的背景辐射，类似于……量子退相干残留？这太反常了。”
就在此时，黑色薄片的震颤骤然停止，温度也迅速恢复正常。它表面的符号凝固，不再指向幽灵船，而是重新投射出那个清晰的倒计时——
【距离下一次秘密航道开启：05:47:22】
只剩下不到六小时！
而那座庞大的幽灵船，恰好严严实实地堵在了之前探测到的、引力波动最剧烈的区域，也就是预计的航道入口前方！
“它堵住了路！”老卡绝望地喊道，“我们过不去了！掉头！必须马上掉头！”
“掉头？”林卫东眼神锐利地看着他，“掉头去哪里？回那个垃圾场等死吗？还是在这片空域漂流，等待你的‘破烂螃蟹号’能源耗尽？”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怀中那封母亲信件传来的、与黑色薄片同源的微弱暖意，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老卡，”林卫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靠近它。”
“什么？！你疯了？！”老卡和孙维民几乎同时失声。
“我没疯。”林卫东举起手中恢复平静的黑色薄片，“它刚才的反应，不是单纯的警告。那是一种识别，一种……确认。这薄片和那艘船，可能存在某种联系。母亲的信件指引我们找到薄片，薄片指引我们来到这里，而‘漂泊的盛宴’恰好出现……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他看向孙维民：“孙工，你刚才说的量子退相干残留，是不是意味着……它可能并非完全‘死亡’，而是处于某种极其特殊的‘休眠’或‘停滞’状态？”
孙维民沉吟片刻，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如果它的核心系统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存在性’，那么从常规探测角度看，它确实是‘死’的，但它内部可能保留着某种……‘活性’。”
“那就更要靠近看看了！”林卫东斩钉截铁，“航道入口被它挡住，我们别无选择。要么冒险靠近，寻找绕过它或者……利用它的方法；要么放弃最后的机会，在这里等死。老卡，你的选择是什么？是赌一把，还是放弃？”
老卡看着林卫东手中那块让他深感忌惮的薄片，又看了看屏幕上那艘令人不寒而栗的幽灵船，最后目光落在倒计时上，脸上挣扎了许久，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狠狠啐了一口：“妈的！老子这辈子的霉运都集中到今天了！好！就陪你们疯这一把！但说好了，一旦情况不对，老子立刻掉头跑路！你们死在里面可别怪我！”
“破烂螃蟹号”拖船，牵引着“黑箭”突击舰，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如同靠近沉睡猛兽的蝼蚁般，小心翼翼地向“漂泊的盛宴”号靠近。
越是接近，越是能感受到这艘巨舰的庞大与压迫感。舰体上那些巨大的创口，仿佛诉说着远古惨烈的战斗，冰封的炮塔扭曲变形，一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内部冻结的、无法辨认结构的机械设备。那种诡异的真菌覆盖范围极广，甚至在一些破损的舷窗内也能看到它们如同脉络般生长的痕迹。
随着距离拉近到一定范围，黑色薄片再次有了反应。它散发出柔和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微光，不再震颤，反而传递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与此同时，幽灵巨舰靠近舰首部位的一处巨大破损口内部，似乎有对应的微弱光芒闪烁了一下。
“那里！”林卫东立刻指向前方那个如同巨兽张开的、黑暗的嘴巴般的破损口，“薄片在指引我们从那里进入！”
老卡操纵着拖船，将“黑箭”突击舰缓缓送入那个巨大的破损口。内部是一个无比宽阔的、应该是机库或者货舱的空间，但此刻空旷死寂，只有零星的、被冰封的残骸散落在地。拖船跟随进入，停稳。
舱门开启，三人穿着简陋的宇航服，踏上这片未知之地。重力模拟系统似乎早已失效，他们依靠磁力靴吸附在金属地面上。头盔灯的光柱刺破黑暗，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冰晶和尘埃。
温度极低，通讯频道里只有三人粗重的呼吸声。林卫东手中的黑色薄片成为了最好的指引，它散发的光芒在黑暗中如同一盏小灯，指向机库深处的一个通道入口。
他们沿着通道小心翼翼的前行。通道两侧的舱室大多空空如也，偶尔能看到一些冻结的、姿势怪异的人类遗骸（如果那扭曲的、部分真菌化的骨骼还能称之为人类的话），以及一些散落的、风格古老的个人物品。墙壁上有时会出现激烈的能量武器留下的灼痕，以及某种巨大爪痕般的撕裂伤。
这里显然经历过一场可怕的灾难。
孙维民利用携带的简易仪器不断扫描着环境：“空气成分……无法支持常规碳基生命。背景辐射异常，但似乎被某种力场约束在一定范围内。结构强度……超乎想象，这艘船的建造材料和技术，远超我们目前的认知。”
随着深入，黑色薄片的光芒越来越亮，指引他们穿过错综复杂的通道，最终来到了一扇巨大的、紧闭的金属大门前。门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层，但中心位置有一个明显的、与林卫东手中黑色薄片形状完全契合的凹槽。
“看来，钥匙找到了锁。”林卫东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犹豫，将手中的黑色薄片，按入了那个凹槽之中。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在死寂的通道中清晰可闻。紧接着，门上的冰层开始出现裂纹，厚重的金属大门内部传来沉闷的齿轮转动声。它缓缓地、带着千年尘封的滞涩感，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这里似乎是整艘船的核心控制室。与外面的破败死寂不同，这里异常“干净”，没有冰尘，没有真菌，也没有战斗痕迹。无数复杂而精密的控制台环绕四周，虽然大部分屏幕都是黑暗的，但中心区域的一个巨大圆柱形容器，却散发着柔和的、如同母体胎盘般的微光。
容器内部，充满了淡蓝色的、如同液态能量般的流体。而在流体中心，悬浮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类似人形的存在。他（或她）身着银白色的、流线型的古老服饰，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如同沉睡，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可以隐约看到内部有细微的光点在流动。无数的、发丝般纤细的能量导管从容器内壁连接到他（她）的脑后和脊柱。
而在容器前方的一个控制台上，静静地放置着另一块黑色的薄片，与林卫东手中的那一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表面流转的符号略有不同。
就在三人被眼前景象震撼时，一个温和、中性、却带着无尽沧桑和疲惫的声音，直接在他们三人的脑海中响起，并非通过宇航服的通讯频道：
“漫长的漂泊……终于等到了……‘灯塔’的信标……”
随着这个声音的出现，控制室内那些黑暗的屏幕逐一亮起，显示出了整艘“漂泊的盛宴”号的内部结构图、外部星图（其中清晰地标记出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和那条被隐藏的秘密航道）、以及大量的、飞速滚动的、无法理解的数据流。
那个悬浮在容器中的存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是纯粹的、如同星空般的银色。
“不必害怕，携带信标的旅人。”那银色的目光落在林卫东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一丝……欣慰？“我是‘星旅者’泽塔，这艘‘方舟级殖民舰——希望之歌’的最后一任守护AI，或者说，是融合了最后十三名船员集体意识与舰船核心的……残留体。”
泽塔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涌来，伴随着一些破碎的画面：辉煌的星际殖民旅程，遭遇未知的、如同阴影般的恐怖存在（画面中只有扭曲的空间和令人疯狂的低语），惨烈的突围战，最后为了躲避追击和保存文明火种，启动了终极的“静滞力场”，将整艘船封存，漂泊至今，等待“灯塔”网络的召唤……
“我们沉睡了太久，力场能量即将耗尽。”泽塔的意念带着一丝紧迫感，“感知到‘信标’（指向林卫东手中的薄片）靠近，我才强行部分苏醒，调整航向，为你们……也为我们自己，挡住了这条即将开启的航道。因为，后面有‘它们’的追踪者。”
“它们？”林卫东心中凛然。
“吞噬秩序，散播混乱的‘虚无之影’。”泽塔的意念中传递出深刻的忌惮，“你们称之为‘幽灵船’的传说，正是‘它们’追踪并吞噬其他智慧造物后留下的残响。我们，是少数逃脱者之一。”
他的银色目光再次聚焦于林卫东，以及他怀中那封隐隐发烫的信件：“你身上的‘溯源’权限很微弱，但很纯粹。还有这‘灯塔信标’（指薄片）和……母亲的血脉印记。你们是返回‘边缘哨站’？”
“是！”林卫东立刻回答，“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那里！”
“时间不多了。”泽塔看向控制台星图上那条被点亮的航道，入口处的空间涟漪正在加剧。“航道即将开启，而‘它们’的爪牙，可能已经嗅到了动静。我可以利用‘希望之歌’最后的力量，为你们强行撑开并稳定入口，但无法持续太久。”
就在这时，整个控制室，不，整艘巨舰，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控制台上，数个屏幕瞬间变为刺眼的红色，发出尖锐的警报（意念层面的）！
“它们来了！”泽塔的银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小型的高速追击单元！数量……三！”
星图上，三个高速移动的红点，正从幽灵船后方的碎星带阴影中疾驰而出，目标直指此地！
“来不及完全开启稳定通道了！”泽塔的意念带着决绝，“我会用‘希望之歌’最后的‘存在性’，为你们撞开一条路！记住，进入航道后，全力加速，不要回头！”
“那你呢？！”林卫东急问。
“我早已与这艘船融为一体。”泽塔的意念平静无波，“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归宿。保护好信标，抵达‘边缘哨站’……那里，有你们需要的答案，也有……我们所守护的，最后的‘希望’。”
话音未落，控制室内光芒大盛！外部，庞大的“漂泊的盛宴”号开始震动，舰首调转，对准了那片空间涟漪最剧烈的区域，残破的引擎部位，竟然重新亮起了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它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存在”！
“走！”泽塔的意念如同最后的钟声，在他们脑海中敲响。
老卡第一个反应过来，怪叫一声，扭头就往外跑。林卫东和孙维民深深看了一眼容器中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银色眼眸，以及控制台上那块与之共鸣的黑色薄片，咬牙跟上。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回“黑箭”突击舰。刚刚脱离“希望之歌”的破损机库，就看到那艘古老的巨舰，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撞向了前方那片虚无的空间！
没有声音，只有耀眼至极的光芒爆发开来！空间被强行撕裂，形成了一个短暂存在的、内部流淌着混乱光流的漩涡通道！
“就是现在！最大功率！”老卡在通讯频道里嘶吼，“破烂螃蟹号”率先挣脱牵引锁，开足马力，冲向那道光芒漩涡！
林卫东启动“黑箭”突击舰，引擎轰鸣，紧随其后！
就在两艘船即将没入通道的刹那，他们看到那三艘造型狰狞、如同黑色利刃般的追击者，已经扑到了“希望之歌”的近前，密集的能量光束射向那艘正在解体的巨舰……
下一刻，强烈的空间撕扯感传来，视野被混乱的光芒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剧烈的颠簸逐渐平息。“黑箭”突击舰的导航屏幕上，一片混乱的雪花之后，终于稳定下来，显示他们已经脱离了之前的星域，正处于一条光怪陆离、极不稳定的亚空间通道之中。
“成……成功了？”老卡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林卫东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色彩洪流，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泽塔最后的牺牲，“虚无之影”的追击，“灯塔”网络的秘密，母亲留下的谜团……一切非但没有明朗，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沉重。
他低头看向手中那块重新变得沉寂的黑色薄片，又看了看导航屏幕上估算的、抵达“边缘哨站”的剩余时间。
突然，孙维民指着“黑箭”刚刚恢复部分功能的深层空间扫描仪，声音带着一丝惊疑：
“卫东，不对劲……我们的船后面……好像有东西跟着进来了！能量特征……非常微弱，但……很陌生，不是老卡的拖船，也不是那些追击者！”
扫描仪的反馈屏幕上，在代表“破烂螃蟹号”的光点后方，一个极其黯淡、几乎与环境背景辐射融为一体的、模糊不清的信号，正以完全同步的速度，紧紧跟随着他们，在这条不稳定的秘密航道中，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