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这座承载着秦国早期辉煌与记忆的旧都,以其特有的、混合着黄土的厚重与青铜的冷峻的气质,迎来了它现任的、并且即将在此完成人生最重要仪式之一的君王。
銮驾队伍的到来,打破了雍城平日相对咸阳而言的宁静。当地官吏、驻军将领、以及被挑选出来参与盛典的耆老代表,早已在城门外跪迎,黑压压一片,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一切都按照最高规格的礼仪进行,繁琐、庄重,不容丝毫差错。
嬴政在百官和仪仗的簇拥下,入驻雍城最核心、也是此次加冠礼的举行地——蕲年宫。
蕲年宫并非咸阳宫那般极尽雕琢与扩建后的奢华,它更显古朴、雄浑,巨大的石基,粗壮的梁柱,暗红色的宫墙饱经风霜,仿佛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老秦人筚路蓝缕、奋发图强的历史。这里举行加冠礼,本身就带有一种回归传统、承继先王遗志的象征意义。
宫人们早已将一切准备就绪。宫殿内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旌旗招展,礼器陈列井然有序,只待吉时到来,便可举行那延续数百年的古老仪式。表面上看,蕲年宫沉浸在一片祥和、隆重、甚至带点神圣的庆典氛围之中。官员们按照安排入住各自馆舍,互相寒暄,讨论着典礼的细节,似乎全然不知(或假装不知)数百里外咸阳正上演的腥风血雨。
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真正的暗流,在嬴政踏入蕲年宫主殿的那一刻,便已开始汹涌。
嬴政甚至没有来得及脱下那身沉重的礼服,只是挥退了大部分侍从,只留下最贴身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侍卫守在殿门外。他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环顾四周。这里没有咸阳宫室的繁复装饰,反而更显出一种冷峻的力量感。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旧木的味道,但他的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迅速扫过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梁柱,评估着这里的防御能力和可能存在的隐患。
“小柱子。”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
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他身侧的心腹宦官小柱子立刻躬身:“奴在。”
“去,秘密请昌平君、昌文君前来见寡人。”嬴政顿了顿,补充道,“避开所有人,尤其是……吕相的人。”
“唯!”小柱子心领神会,没有丝毫犹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昌平君熊启、昌文君熊颠,这两位出身楚国宗室、却在秦国位高权重的公子,很快便被小柱子通过一条隐秘的路径,引到了嬴政所在的内殿。
二人此刻内心也是波澜起伏。他们随驾而来,对咸阳的变故并非毫无耳闻,只是信息模糊,难辨真伪。此刻被秦王秘密召见,心知必有大事。他们虽是楚人,但在秦多年,深知这位年轻君王的脾性,若非极其紧要,绝不会在加冠礼前夜如此行事。
进入内殿,只见嬴政已换上一身较为轻便的黑色常服,正站在一幅悬挂的雍城及周边地图前。烛光映照着他年轻却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火焰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臣,昌平君(昌文君),拜见大王。”二人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嬴政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二人身上,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而稳定:“二位卿家不必多礼。寡人深夜相召,乃因有社稷安危之事相托。”
他略微停顿,观察着二人的反应。昌平君和昌文君皆是神色一凛,腰杆挺得更直了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他们的想象。
“寡人得到密报,”嬴政继续说道,措辞谨慎,既点明危险,又未必透露所有不堪的细节(比如私生子),“长信侯嫪毐,狼子野心,恐趁寡人行冠礼,咸阳空虚之际,勾结党羽,发动叛乱。”
“叛乱?!”昌平君失声低呼,虽然有所猜测,但被秦王亲口证实,还是感到一阵心惊。昌文君也是面色骤变。
“不错。”嬴政语气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冷意让殿内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其人或攻咸阳,或……胆大包天,直扑雍城,亦未可知。”
昌平君迅速冷静下来,他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沉声问道:“大王既已预知,不知有何安排?臣等愿效死力!”
嬴政走到案前,上面早已准备好两枚半边的虎符(调动军队的凭证)和一份用火漆密封的诏书。他将虎符和诏书郑重地分别交给昌平君和昌文君。
“此乃雍城守军及随驾精锐卫队之调兵虎符,及寡人密诏。”嬴政的目光锐利如刀,“寡人命你二人,即刻起,暗中调动所有可靠兵马,以加强冠礼安保、演练仪仗为名,秘密控制蕲年宫所有出入口、制高点、以及通往雍城各处的要道险隘!”
他手指在地图上几个关键位置重点敲击:“尤其是宫墙四门、望楼、武库、以及蕲年宫后山这条小路……务必安排最可靠的弩手和甲士,设下埋伏,没有寡人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但要确保一旦乱起,能迅速反应,将逆贼一网打尽!”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推演过无数遍。这份沉着与周密,让昌平君和昌文君心中震撼之余,也涌起一股豪情与责任感。这是秦王对他们莫大的信任!在吕不韦权势熏天、嫪毐党羽潜伏的复杂局面下,秦王选择了他们这两位与各方势力瓜葛较浅的宗室重臣来执行这最关键的平叛任务!
昌平君双手接过虎符和诏书,感觉手中之物重若千钧。他与昌文君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然。二人齐齐跪倒在地,声音铿锵,如同金石交击:
“臣等领命!必不负大王重托!定保蕲年宫万无一失,诛杀叛逆,卫我大秦社稷!”
“好!”嬴政亲自将二人扶起,“事态紧急,有劳二位卿家了。行动务必隐秘,除你们直接指挥的将领外,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尤其是……不要让吕相和太后那边察觉异常。” 这最后的叮嘱,意味深长。
昌平君、昌文君心领神会,再次躬身:“臣等明白!”
二人不再多言,将虎符和诏书小心翼翼藏入怀中,跟着小柱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蕲年宫复杂的廊庑阴影之中。
嬴政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负手而立,久久未动。他知道,自己已经布下了最关键的一子。昌平君和昌文君能力不俗,且与楚系势力关系密切,由他们掌控雍城兵权,既能有效平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可能存在的其他不稳定因素。
与此同时,在嬴政的亲自过问下,他身边的护卫力量被加强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原本就精锐的贴身侍卫数量增加了数倍,他们不再是明晃晃地站在殿外,而是化明为暗,潜伏在嬴政寝殿、书房、以及即将举行典礼的大殿周围的每一个视线死角、每一处廊柱之后、甚至宫殿的屋顶之上。
这些侍卫,无一不是经过层层筛选,身世清白,对秦王有着近乎盲目的绝对忠诚。他们身着轻甲,配备着最强的弩箭和最锋利的短兵,眼神冷漠如冰,如同蛰伏的猎豹,只待一声令下,便会扑向任何敢于威胁王权的敌人。
侍卫统领(或许是个名叫“蒙毅”的年轻将领,历史上蒙恬之弟,此处可提前出场)得到了嬴政最直接、也是最冷酷的命令:“自此刻起,无论宫外发生何事,哪怕天塌下来,火光映红半边天,没有寡人的亲口指令,尔等的唯一任务,就是确保寡人绝对安全!擅离职守者,惊扰圣驾者,无论缘由,格杀勿论!”
“唯!臣等以性命担保,绝不让任何逆贼惊扰大王!”蒙毅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他身后的阴影里,无数双同样坚定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于是,在这月明星稀(或许)的雍城之夜,蕲年宫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
表面层:宫灯璀璨,礼乐官员还在做最后的排练,宫女宦官们捧着典礼所需的器物穿梭往来,一切都在为明日那场举国瞩目的盛典做准备。祥和,忙碌,充满期待。
中间层:以昌平君、昌文君为首的秘密军事行动正在高效而隐蔽地进行着。 trusted的雍城守将(可以杜撰一个如“司马耿”这样的名字)被深夜召见,看到虎符和密诏后,毫无异议,立刻配合行动。一队队精锐的秦军士卒,不再是穿着耀眼的典礼仪仗服饰,而是换上了便于夜间行动和作战的深色衣甲,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无声的溪流,悄然涌向蕲年宫的各个战略要点。宫墙之上,看似巡逻的士兵增加了班次,他们的目光不再仅仅注视宫内,更多的是警惕地扫视着宫外的黑暗。弩机被架上望楼,覆盖了所有可能被攻击的角度,箭簇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后山的小路上,布下了绊索和暗哨……
核心层:嬴政的寝殿周围,看似守卫与平日无异,实则杀机四伏,如同一个张开巨口、等待猎物的陷阱。嬴政本人,则在安排完一切后,竟然真的如同一个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的、只关心典礼的君王一样,在宫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准备进行冠礼前的斋戒仪式。他的平静,不是伪装,而是一种源于绝对掌控的自信。
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天罗地网,已经在蕲年宫及其周围悄然张开,等待着那些可能自投罗网的飞蛾。
而在远离雍城的咸阳,以及可能正在某处集结、准备扑向雍城的嫪毐叛军那里,他们得到的消息,或许依然是“秦王沉迷典礼,雍城守备松懈”的假象。
信息的不对称,以及一方精心策划、一方仓促疯狂的巨大差异,早已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碰撞,写好了注脚。
蕲年宫的夜色,深沉而静谧,但在这静谧之下,是引弦待发的弓弩,是磨砺已久的刀锋,是一双双警惕而忠诚的眼睛,以及一位稳坐中军帐、静候对手落子的年轻王者。
风暴来临前的压抑,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