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人太甚!”
张涛一拳砸在铸铁工作台上,厚厚的图纸被震得跳起半尺高,几颗螺丝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贲张起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老狮子。
“他们这是完全不把市建委放在眼里!不把何主任的签字当回事!直接掀桌子了!”
他的怒吼,点燃了整个三号车间。
刚刚还沉浸在原料问题解决的巨大喜悦中的工人们,此刻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一个个脸色铁青。孙志捏着扳手的手指关节发白,王大锤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蓝图公司上下,为了这个SmA技术,付出了什么?
是陈浩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用那台宝贝386电脑没日没夜算出的数据;是王大锤和孙志他们,用一堆废铜烂铁,硬生生敲打出的“八卦炉”;是张涛带着一帮老师傅,在滚烫的沥青烟雾里,一次次调配试错;是林旬自己,差点就在局子里回不来!
好不容易,技术成了,生产线建起来了,连最头疼的原料和石料都搞定了。滨海大道,这块肥肉眼看就要稳稳当当落进嘴里。
结果呢?
对方连口水仗都懒得打,直接绕过你,找来了更高级别的“裁判”,要从规则上直接宣布你的出局!
“这不公平!”陈浩的眼睛也红了,这个年轻的技术天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技术之外世界的残酷与蛮横。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车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机油、汗水和愤怒的焦灼气息。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林旬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沸腾的喧嚣,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通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电话,只是通知他明天天气要降温。
他走到车间中央那块被擦得发亮的黑板前,拿起一根短短的粉笔头。粉笔在粗糙的板面上一划,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音。
“苏总,你来分析一下,对方的优势,和我们的劣“势。”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股被羞辱的愤怒中抽离出来。她知道,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林旬需要的是最冷静的判断。
她走到林旬身边,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对方的优势,是一套组合拳,几乎无解。”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和专业。
“第一,品牌优势。德国KSp,国际知名品牌。对省里的领导来说,‘德国技术’这四个字,本身就代表着先进、可靠和万无一失。而我们,‘蓝图公司’,在他们眼里是什么?一个刚成立没多久,在废弃工厂里用土高炉炼丹的草台班子。”
她的话很刺耳,却是事实。几个工人的头又低了下去。
“第二,方案优势。他们提供的是‘全套解决方案’,从技术、材料到施工标准,甚至可能包括德国专家全程现场指导。这是一个成熟的、漂漂亮亮打包好的‘产品’。而我们的方案,在他们看来,就是‘拼凑’的。设备是自己造的,纤维是服装厂的下脚料,连总工程师都差点因为‘非法行医’被抓。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苏晚晴的语速慢了下来,一字一顿,“他们精准地抓住了领导的心理。滨海大道是什么?是省里的标杆工程,是脸面!对于负责这个项目的领导来说,稳定,压倒一切!用昂贵的德国技术,就算出了问题,那是技术本身的问题,是德国人的问题。但如果用了我们便宜的本土技术,一旦出了任何岔子,那就是决策者的责任问题!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前途,去冒这个风险。”
苏晚晴的分析,句句切中要害,像一把把尖刀,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车间里的气氛更加沉重了。
对方根本不是在跟你比技术,比成本。人家玩的是政治,是心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阳谋”。你就明知道他要这么干,却毫无办法。
“说得很好。”
林旬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绝望的结论很满意。他在黑板上,用粉笔重重地写下了三个词:
品牌。
方案。
心理。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沮丧、或茫然的脸。
“现在,我们来说说我们的优势。”
“我们有什么优势?”刘强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除了便宜,什么都没有。可人家现在连便宜这个选项都不给我们了。”
“不,我们有。”林旬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们的优势,只有一个。”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比他们,更懂脚下这条路!”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陈浩身上。
“陈浩!”
“在!”少年猛地挺直了腰杆。
“我需要你马上做一件事。把你脑子里所有的知识都给我调动起来,去计算KSp公司的第一代木质素纤维SmA技术,在滨海市这种高盐、高湿、夏季暴晒、冬季有冻融循环的典型海洋性季风气候条件下,它的理论寿命到底是多少!特别是它的抗车辙性能和水稳定性,随着时间推移的衰减曲线!我要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陈浩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林总,你的意思是……水土不服?”
“没错!”林旬打断他,“任何技术都有它的适用范围和环境边界!德国技术是好,但它是为德国温带大陆性气候、为他们平坦的路况设计的!直接照搬到我们滨海来,就像让一个只吃牛排的德国人天天来啃咱们的煎饼果子,他早晚得闹肚子!我要你用最精确的数据,告诉我,他的肚子会怎么疼,什么时候疼,疼到什么程度!”
接着,林旬的视线转向了满脸怒容的张涛。
“张总!”
“有!”张涛吼了一嗓子。
“我需要你连夜做一份成本核算。但不是我们现在这种单纯的材料和施工成本。”林旬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我要你算的是‘全生命周期成本’!把未来十年,不,二十年的道路养护、维修、中修、大修的费用,全部给我算进去!把德国技术可能因为水土不服导致的额外维修成本,也给我预估出来!我要让省里的领导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买一辆看着便宜的国产车和一辆死贵的进口豪车,在未来二十年的使用周期里,到底哪个更花钱,哪个才是真正的无底洞!”
张涛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眼睛亮得像探照灯:“我懂了!他们是做一锤子买卖,我们是算一本长远账!”
最后,林旬的目光落在了苏晚晴身上。
“苏总,最关键的一环在你这里。”
“明白。”苏晚晴立刻会意。
“陈浩和张总会给你最硬核的技术数据和成本分析。我需要你,把这些枯燥的数字,变成最简单、最直观的图表和报告。不要用任何专业术语,就用柱状图、折线图、饼图!红的代表他们,蓝的代表我们!把复杂的对比,变成小学生都能看懂的加减法!明天,在省政府的会议室里,你要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把这些‘加减法’,讲给那些可能连沥青是什么颜色都分不清的领导们听!”
林旬的布置,同样是阳谋!
对方用“德国技术”这面虎皮大旗来压人,那他们就用最严谨的科学数据和最现实的经济账本,来戳穿这面大旗!
你要谈技术?我就跟你谈技术的适用性!
你要谈可靠?我就跟你谈长远的经济性!
“我们不跟他们争论谁的技术更‘高级’。”林旬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们要告诉他们,谁的技术,才是对滨海市,对这个项目,最‘负责’的技术!”
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头顶的阴霾。
沮丧和愤怒,被一种更强大、更坚韧的斗志所取代。
如果说陆振华的阳谋是借“势”,借省里的权威之势,借德国品牌的光环之势,那么林旬的阳谋,就是用“理”,用科学之理,用经济之理!
林旬看着士气被重新点燃的团队,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好了,都动起来吧。吃饭的时间没有了,让赵叔去外面买点包子馒头,垫一下肚子就行。”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深夜。
“明天,我们不只是去开会。”
“我们是去给省里的领导们,上一堂课。”
“一堂关于什么是真正的‘先进’,什么是真正的‘负责’的课。”
那一夜,红旗厂三号车间,灯火未眠。
陈浩在那台老旧的386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屏幕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公式。
张涛戴着老花镜,铺开一张巨大的白纸,用铅笔和直尺,一笔一划地计算着未来二十年的养护成本,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妈的,这帮德国佬的配件,换一个都得扒层皮”。
苏晚晴则在一旁,将一个个计算出的关键数据,迅速转化为清晰的图表草稿,时而与林旬低声讨论着报告的措辞。
车间里,只有机器的低鸣、键盘的敲击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旬站在窗边,点燃了今晚的最后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望着省城方向的夜空,眼神深邃。
陆振华,你以为你比我重生十年,布下天罗地网,就能像神一样俯瞰众生吗?
你错了。
你算得出人心,算得出利益,但你算不出一个工程师的较真,算不出一群工人的骨气。
明天,就让你看看,凡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