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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阙:墨香诱魂

长乐郡往南三百里,有城名曰“文渊”。此城不负其名,文风鼎盛,墨香流长。城内街巷,书肆林立,纸铺毗连,便是那挑担叫卖的货郎,随口也能吟上几句歪诗,空气中似乎都浮动着典籍与翰墨的清芬。

时值初秋,天高云淡。宁瑜与阿翎信步走入文渊城时,正值一年一度的“翰墨雅集”临近尾声。虽已近尾声,街上依旧人流如织,文人墨客,仕女书生,摩肩接踵。阿翎好奇地东张西望,她虽口不能言,一双明眸却比言语更能传达心意。她扯了扯宁瑜的衣袖,指了指路边一个正在表演“沙书”的老者——那老者以手代笔,以细沙为墨,在铺就的黑色绒布上挥洒,顷刻间,一首龙飞凤舞的诗词便跃然“布”上,引来围观者阵阵喝彩。

宁瑜微笑着颔首,目光却越过热闹的人群,投向了城东方向。那里,一股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夹杂在浓郁的墨香之中,似怨似泣,缭绕不散。那气息并非妖邪,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执念与腐朽,如同古墓中陪葬的竹简,虽承载着智慧,却也浸透了岁月的阴冷。

“此地文气虽盛,却有一脉淤塞凝滞,其气晦暗,恐生事端。”宁瑜轻声对阿翎道。阿翎闻言,也收敛了嬉笑,凝神感知,随即点了点头,指尖在空中虚划,一个由灵气构成的“文”字微微闪烁,旋即指向城东。

二人循着感应,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越往东行,市井的喧嚣便渐渐被一种沉静的文雅所取代。最终,他们在一座颇为古旧,却气势不凡的宅邸前停步。宅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积古斋”三个篆字,笔力遒劲,隐有金石之意。只是那匾额色泽过于暗沉,仿佛吸收了过多的光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暮气。

门扉虚掩,内里光线昏暗,一股陈年墨锭与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弥漫出来,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宁瑜略一沉吟,抬手叩响了门环。

片刻,一名身着洗得发白青衫的老者颤巍巍地打开了门。他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眼神却有些浑浊,眉宇间凝结着一股驱不散的忧色。“二位……有何贵干?”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久未与人交谈的生涩。

宁瑜拱手一礼,温言道:“晚生宁瑜,游学途经宝地,闻得‘积古斋’藏书丰赡,慕名而来,欲求一观,不知老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老者,便是这积古斋的主人,姓沈,名文渊,与城同名,可见其家学渊源。他打量了宁瑜片刻,见其气度不凡,身旁少女虽不言不语,却灵秀逼人,不似寻常游客,便侧身让开:“寒舍简陋,藏书杂芜,若阁下不弃,请进。”

斋内果然如沈老先生所言,书籍堆积如山,四壁书架高耸,直抵屋梁,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各式线装书、卷轴、拓片。空气中墨香更浓,但那缕异样的阴郁之气也愈发清晰,源头似乎就在这书斋深处。

沈老先生似乎并无心招待客人,将宁瑜二人引入后,便自顾自地坐回靠窗的一张宽大书案后。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备,尤以一方紫檀木盒最为醒目。盒盖开启,里面衬着明黄锦缎,供奉着一块墨锭。

那墨锭形制古雅,通体漆黑,却隐隐泛着一种幽深的光泽,仿佛内蕴星河。墨身并无繁复纹饰,只在侧面镌刻着两个小小的古篆——“痴绝”。

宁瑜目光扫过那墨,心头微微一凛。那异样的气息,正是从这块“痴绝”墨上散发出来的。它不似邪物那般张扬暴戾,反而有一种内敛的、如同深渊般的吸引力,引诱着人的心神沉溺其中。

“老先生,此墨……”宁瑜试探着问道。

提及此墨,沈文渊浑浊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抹异样的神采,混合着痴迷与痛楚。“此乃先祖传下之宝,据说是唐代制墨大家李廷珪的得意之作,‘痴绝’二字,便是其魂。”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想要触摸,却又像惧怕什么似的缩了回来,“只是……近月以来,此墨……唉……”

正在此时,里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瓷器落地的碎裂声。沈文渊脸色一变,慌忙起身奔入内室。宁瑜与阿翎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

内室榻上,躺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书生,约莫二十出头,是沈老先生的独子,名唤沈怀瑾。他此刻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额上冷汗涔涔,嘴唇干裂,即便在昏睡中,身体也不住地轻微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尖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乌黑之色,如同被浓墨浸染,且那黑色正沿着指节,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瑾儿!瑾儿!”沈文渊扑到榻前,老泪纵横,“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自他上月用那‘痴绝’墨临摹了一幅古帖后,便一病不起,日渐消瘦,噩梦缠身……城中郎中都束手无策,只说脉象奇特,心神耗竭……”

宁瑜上前,指尖虚按在沈怀瑾的腕脉上,一缕极细微的真气探入。只觉其脉象浮乱,气血两亏,但更深处,有一股阴寒黏稠的力量盘踞在其心脉与识海,不断蚕食着他的精气神。这股力量的性质,与那“痴绝”墨散发的气息同出一源。

阿翎也轻轻走到榻边,她伸出纤白的手指,并未接触,只是悬在沈怀瑾额前寸许之地,闭目感应。片刻,她睁开眼,看向宁瑜,眼中带着一丝惊悸。她以心念传音,声音直接在宁瑜脑海中响起:“宁哥哥,他的魂魄……被‘墨’困住了,很痛苦,有很多……很多杂乱的声音和影像在撕扯他。”

宁瑜心中了然。这并非寻常病症,而是“墨魂蚀心”。一些承载了制墨者或历代拥有者过于强烈执念、情感的古墨,经年累月,可能蕴生出一种独特的“灵性”,或称“墨魂”。这“痴绝”墨,顾名思义,其魂便在于“痴”与“绝”。痴于艺,痴于情,痴于道,最终走向极端,便是“绝”。沈怀瑾定是在临摹时,心神与墨魂相通,自身心性修为不足,反被墨中蕴含的历代痴绝执念所侵,以致心神失守,魂魄受困。

“沈老先生,”宁瑜沉声道,“令郎之疾,非药石所能医。其病根,在于这块‘痴绝’墨。”

沈文渊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书案上的墨锭,又看看痛苦不堪的儿子,脸上血色尽褪:“怎……怎么会?此墨乃我家传世之宝,历代先祖皆以此墨书写锦绣文章,从未听闻有此等邪异之事!”

“宝物通灵,亦有其性。”宁瑜解释道,“此墨凝聚了太多‘痴绝’之念,平日静置或无大碍,但若遇心志不坚或气机相引之人,其中执念便会如洪水决堤,侵蚀心神。令郎想必是临摹之时,心神完全沉浸其中,与之产生了共鸣,故而遭厄。”

“那……那该如何是好?”沈文渊已是六神无主,“莫非……要毁了这墨?”他脸上露出极度不舍的神情,这墨不仅是传家宝,更是他毕生精神的寄托。

“毁墨易,救人心难。”宁瑜摇头,“墨魂已与令郎心神交织,强行毁墨,恐伤其魂根。为今之计,需有人深入其被墨魂侵蚀的识海之境,引导其挣脱执念束缚,同时化解墨中过于偏激的‘痴绝’之气,使其重归平和。”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沈文渊:“若老先生信得过,宁某愿一试。”

沈文渊看着宁瑜澄澈而坚定的眼神,又看看奄奄一息的爱子,最终一咬牙,深深一揖:“一切……拜托宁先生了!”

中阙:识海墨境

救人如救火。宁瑜当即吩咐阿翎在外护法,并让她以自身灵鹤的纯净之气,暂时护住沈怀瑾的心脉,延缓墨魂侵蚀。他自己则于书案前盘膝坐下,取出一张特制的静心符箓,贴于额前,手掐凝神诀,闭目调息。

他要以神念出窍之法,进入沈怀瑾被墨魂掌控的识海。

随着宁瑜呼吸渐缓,心神沉静,他感觉自身仿佛化作一缕清风,脱离了躯壳的束缚,投向沈怀瑾的眉心祖窍。

初入识海,只觉一片混沌黑暗。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如同潮水般涌动,其间夹杂着无数破碎的呓语、悲泣、狂笑、长叹。有寒窗苦读的孤寂,有金榜题名的狂喜,有怀才不遇的愤懑,有相思成疾的痛楚,有对技艺臻于化境的痴迷,也有看破红尘的绝望……种种极端情绪,皆与“痴”、“绝”相关,如同无数扭曲的触手,缠绕、撕扯着闯入者的心神。

这便是“痴绝”墨魂所营造的内心牢笼。

宁瑜守住灵台一点清明,默诵《清静经》,周身散发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将侵袭而来的负面情绪阻隔在外。他如同暗夜中的灯塔,在这片混乱的墨色识海中前行,寻找沈怀瑾本我意识的核心。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景象陡然一变。

出现了一座无限广袤的“书房”。说是书房,却更像是由无数书籍、字画、碑帖堆砌而成的迷宫。天空是凝固的墨色,脚下是流淌着墨汁的“河流”,空气中漂浮着闪烁着幽光的文字与符号。一座座由典籍垒成的“山峦”巍然耸立,一条条由文章铺就的“路径”错综复杂。

在这迷宫的中央,宁瑜看到了沈怀瑾。

他不再是病榻上那个虚弱不堪的书生,而是身穿襕衫,头戴儒巾,正伏在一张巨大的书案前,奋笔疾书。他的动作快得惊人,手腕翻飞,笔走龙蛇,一张张写满字的宣纸如雪片般飞出,堆积在旁,转眼便化作新的书山。他的眼神狂热而空洞,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经史子集的章句,间或夹杂着一些破碎的诗文。

“不够!还不够!笔力未至!神韵不足!”他时而狂吼,将写好的纸张撕得粉碎,墨点四溅,如同黑色的血泪。时而又抱着头痛苦呻吟:“为何总差一筹?为何不能如古人般字字珠玑,篇篇锦绣?”

他的身影在这无尽的书写与自我否定中,显得愈发单薄透明,那是魂魄之力在不断消耗的迹象。更可怕的是,那墨色的侵蚀已从他的手指蔓延至手臂,正向胸膛心脏部位延伸。

“沈怀瑾!”宁瑜朗声喝道,声音中蕴含清心正气,试图唤醒他。

沈怀瑾猛地抬起头,看向宁瑜,眼中却是一片迷茫与排斥:“你是何人?休要扰我修行!吾欲以笔墨通鬼神,以文章达天道,此乃毕生之志!尔等俗人,安能知我?”

他挥手间,周围书山上无数文字脱落,化作刀剑斧钺,带着凌厉的文气与偏执的意念,向宁瑜呼啸袭来。这些攻击并非实体,却能直接伤及神魂。

宁瑜不闪不避,指尖在空中虚划,一个金光闪闪的“止”字凭空出现,放大,如同盾牌般挡在身前。袭来的文字攻击撞在金光上,纷纷溃散,重新化为墨滴落下。

“执着是苦,非是修行。”宁瑜踏步上前,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汝可知,何为文?何为道?”

沈怀瑾一愣,攻击稍缓,但眼中痴狂未减:“文以载道!书以焕彩!自然是要穷极工巧,臻至完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谬矣!”宁瑜断喝,声如洪钟,震得整个墨色书房都微微颤动,“《易》云:‘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文之根本,在于明心见性,沟通天地,教化人伦,而非炫技斗巧,追求虚名。汝先祖制此‘痴绝’墨,其初心亦是寄托对书画极致之境的向往,而非让你沉溺于此,迷失本心!”

他指向周围那些由沈怀瑾写出的、堆积如山的文字:“你看这些,徒具形骸,空有技巧,却无灵魂,无温度!因为它们并非发自你的本心,而是被这墨中历代‘痴绝’执念所驱使!你写的,是别人的文章,做的是别人的梦!你的‘我’在哪里?”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似利剑穿心。沈怀瑾浑身剧震,看着自己写出的那些文字,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困惑与动摇。那些文字,细看之下,虽然笔法精妙,结构严谨,却果然缺乏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如同提线木偶。

“我的‘我’……”他喃喃自语,手上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宣纸上染开一大团墨渍。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整个墨色书房剧烈震荡起来,那些书山字海开始融化,重新汇聚成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墨色洪流。洪流之中,浮现出数道模糊的身影。有呕心沥血、最终咳血而亡的诗人;有因字迹不工、反复誊写至疯癫的书生;有因爱妻逝去、将全部相思写入诗文后投江的痴情种;还有那位制墨大家李廷珪,他为了炼制极品墨,不眠不休,几乎燃尽生命,最终在墨成之日,大笑三声,溘然长逝……这些,都是曾经与“痴绝”墨产生深刻共鸣,最终被其“痴绝”之念同化或影响的魂影!

他们无声地咆哮着,带着各自未尽的执念与疯狂,裹挟着滔天的墨浪,向宁瑜和沈怀瑾席卷而来。这是墨魂最后的反扑,它不允许到手的“宿主”被唤醒,要将闯入者一同拉入这永恒的痴绝深渊。

“坚守本心!勿为外魔所动!”宁瑜对沈怀瑾喝道,同时双手结印,周身金光大盛,口中诵念《道德真经》:“‘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金光如旭日东升,驱散黑暗。然而那墨魂凝聚了太多执念,异常顽固,前仆后继,不断冲击着金光屏障,双方陷入僵持。沈怀瑾看着眼前这惊心动魄的魂念交锋,看着那些在执念中痛苦挣扎的历代魂影,又看看自己几乎被墨色浸透的手臂,眼中渐渐露出了明悟与恐惧。

他明白了,若再沉沦下去,他的下场,便是成为这墨魂的一部分,成为这痴绝执念的又一个牺牲品。

下阙:破执见性

就在宁瑜以自身修为硬抗墨魂冲击,金光屏障开始微微摇曳之际,一道清越的鹤唳之声,仿佛穿透了层层壁垒,响彻这片识海墨境!

是阿翎!她在外部感应到宁瑜面临的压力,以灵鹤清音相助。这声音不蕴含攻击之力,却带着天地间最纯粹的生机与祥和之意,如同甘露洒落,有效地涤荡着那污浊的执念之气。

与此同时,沈怀瑾眼中猛地闪过决绝之色。他回想起父亲沈文渊平日里虽也爱书成痴,却从不强求他必须达到何等境界,只希望他平安喜乐;回想起幼时母亲在灯下为他缝制书包,父亲手把手教他写下第一个字的温暖;回想起自己最初提起笔时,那份单纯的对文字之美、对知识之海的向往,而非如今日这般,被胜负心、比较心、执着心所困。

“我……我不要变成这样!”沈怀瑾发出一声呐喊,这呐喊并非用口,而是源自他灵魂深处最本真的渴望。

他猛地抬起那只尚未被墨色完全侵蚀的左手,并指如笔,竟以自身魂力为墨,以虚空为纸,开始书写!

他写的,不是任何先贤的经典,也不是追求技法的法帖,而是他此刻心中最真实的感悟,是他对过往沉溺的忏悔,对亲情的眷恋,对挣脱束缚的渴望,以及对“文”之本质的重新思考。

字迹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可言,甚至有些字句都未必通顺。但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属于他沈怀瑾独有的、微弱却坚定的灵魂之光!

“文非枷锁,乃心之翼。”

“痴非道,绝非果。”

“父爱如山,生恩似海,岂可轻抛?”

“我手写我心,足矣!”

这些发自肺腑的文字,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真实不虚的力量。它们一出现,便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在这片由偏执和技巧构成的墨境中引起了剧烈的反应。

那汹涌的墨魂洪流,在接触到这些“真心文字”时,竟像是遇到了克星,开始剧烈地翻滚、退缩。那些历代痴绝的魂影,脸上疯狂的神色也出现了一丝松动,有的甚至流露出了茫然与追忆。他们,或许也曾有过这样真挚的初心,只是在漫长的执着中迷失了。

宁瑜见状,心中赞叹。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不再仅仅防御,而是将自身神念与沈怀瑾那微弱的灵魂之光相连,引导其壮大。同时,他朗声诵出庄子之言:“‘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沈怀瑾,记住!笔墨文章,皆是工具,是渡河之舟,是捕鱼之筌!得其意,便可忘其形!执着于工具本身,便是舍本逐末,永世不得解脱!你此刻所书,虽无华丽形骸,却已得‘真意’,这便是最好的文章!”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敲碎了沈怀瑾心中最后的枷锁。他奋笔疾书,那灵魂的光芒越来越盛,逐渐驱散了他身上的墨色。从手臂,到胸膛,最后连那最初被侵蚀的指尖,也恢复了原本的肉色。

而那庞大的墨魂洪流,在沈怀瑾真心觉悟与宁瑜正道之言的共同冲击下,开始崩解、净化。那些历代魂影,脸上的执念渐渐消散,化作一声声释然的叹息,身影逐渐淡化,最终融于无形。滔天的墨浪平息下来,不再狂暴,反而变得温顺、深邃,如同雨后的深潭,虽然依旧漆黑,却不再具有侵蚀性,只余下纯粹的文化沉淀与岁月沧桑。

那块“痴绝”墨的虚影在识海中缓缓浮现,其上的“痴绝”二字,那过于锋锐、偏执的意蕴似乎被磨平了些许,多了一份圆融与平和。它不再试图控制谁,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在说:痴可至专,不可至狂;绝可至精,不可至灭。

……

书斋内,宁瑜缓缓睁开双眼,额上微见汗珠,但眼神依旧清亮。榻上的沈怀瑾,咳嗽声已然止息,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呼吸变得平稳绵长,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那指尖的乌黑,已然褪尽。

“宁先生!瑾儿他……”一直守在一旁,焦急万分的沈文渊见状,连忙上前。

“无碍了。”宁瑜微笑道,“墨魂之厄已解,令郎心神损耗颇大,需静养一段时日。但经此一劫,他若能参透其中道理,于日后学问修行,反倒是一桩机缘。”

沈文渊老泪纵横,就要跪下拜谢,被宁瑜连忙扶住。

三日后,沈怀瑾已能下床行走,虽仍虚弱,但精神清明,眼神中再无之前的偏执与焦躁,多了几分豁达与沉静。他亲自向宁瑜道谢,谈及识海中经历,恍如隔世。

“学生以往,只知钻营字句,追求形似,却忘了读书作文的本心。多谢先生点醒,使我迷途知返。”沈怀瑾深深一揖。

宁瑜颔首:“知迷而返,善莫大焉。望你日后,能以真心体味万物,以真情书写文章。文之道,在真,在善,在美,而非在痴,在绝。”

离开积古斋时,沈文渊执意要将那“痴绝”墨赠予宁瑜,以谢救命之恩。宁瑜却婉拒了。

“此墨与沈家缘分未尽,经此一事,其性已趋平和,留于斋中,镇守文脉,警示后人,更为妥当。只是切记,器物虽好,终是外物,人心方是根本。”

沈文渊父子再三拜谢,将宁瑜与阿翎送至城外。

秋风送爽,官道两旁稻田金黄。阿翎看着身旁的宁瑜,眼中带着询问。宁瑜知她心意,淡然道:“‘痴绝’墨之事,看似是物之祸,实则是心之魔。世人常将理想错认为执念,将热爱扭曲成偏执,以至于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学问、技艺、情感,乃至世间一切人事物,皆然。需知‘过犹不及’,执中守正,方能行稳致远。这,便是此番欲弘扬之理。”

阿翎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她指尖灵气流转,化作一只小小的纸鹤,在空中翩然飞舞,姿态灵动自然,毫无匠气。宁瑜见状,莞尔一笑。

大道至简,真水无香。真正的境界,往往在于放下执着后的那份从容与真切。二人身影渐行渐远,融入那一片秋光烂漫之中,唯有文渊城上空,那曾经淤塞晦暗的文气,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朗通透起来。

(第八十六话 《墨魂蚀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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