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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死寂重新笼罩了骨井与青铜树圈出的这片小小区域。屏障外,血雾依旧翻涌,却不再有怪物嘶吼,只有那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持续不断,带着被冒犯后的狂怒,一下下撞击着殷离的耳膜和神经。

她瘫坐在冰冷的(不知是泥土还是骨粉)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青铜树,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带有红漆的铜钱。井壁上“镇”、“封”、“眼”、“门”那些潦草而痛苦的刻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她的脑海里。

真相的碎片拼凑出了令人绝望的图景:这片土地是一个巨大的活葬场,以无数骸骨为砖石,以这片森林为棺椁,镇压着井底那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残棺客栈是棺椁上一个朽烂的气孔,掌柜是那个可悲又可恨的守墓人,用活人的生气和血肉勉强糊住裂缝,自己却早已被墓穴中逸出的毒气侵蚀。而她和无数误入者,都是被投喂给墓中恶鬼的祭品。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红漆铜钱。它是掌柜进行那邪恶“供奉”的信物,代表着对井底存在的屈服和维系那病态平衡的手段。而嵌入青铜树的无红漆铜钱,则代表着“镇压”与“封禁”,是建造这巨大坟墓的远古力量留下的“钥匙”之一。

现在,一把钥匙插入了锁孔,暂时加强了封印,却也彻底激怒了被封印者。

屏障能撑多久?井底的存在会不会找到其他冲破束缚的方法?那些退去的怪物,是否正在酝酿更可怕的进攻?

她不能坐以待毙。这青铜树与骨井的平衡太过脆弱,而她,恰好手持着可能打破,也可能加固这平衡的另一把钥匙。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青铜树干上,那个紧邻着无红漆铜钱凹槽的、更浅的痕迹。大小、形状,与她手中的红漆铜钱完美契合。

将这把代表“供奉”与“侵蚀”的钥匙,插入这代表“镇压”与“封禁”的锁中,会发生什么?

是如同掌柜所做的那样,暂时“安抚”井底的疯狂,延续那饮鸩止渴的平衡?还是……会引发某种不可预知的、可能摧毁一切的冲突?

掌柜临死前那绝望而复杂的眼神在她眼前闪现。“跑吧……丫头……”他最后的话语,是提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欺骗?

殷离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腐朽甜腻的空气,挣扎着站起身。她的身体还在因恐惧和之前的灵魂冲击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逃避和等待,结局注定是死亡。唯有冒险一搏,才可能在那近乎为零的几率中,撕开一条生路。

她走到青铜树前,伸出微微颤抖的左手,轻轻抚过那嵌入树干的无红漆铜钱,它依旧散发着稳定的、带着异质温暖的微光。然后,她抬起了右手,将那枚冰冷、死寂、象征着污秽与妥协的红漆铜钱,对准了那个浅色的凹槽。

没有立刻按下。她最后看了一眼屏障外翻滚的血雾,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隐藏着疯狂巨眼的骨井。

然后,她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将红漆铜钱,狠狠地按了下去!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响彻在灵魂深处的机括咬合声。

预想中的惊天爆炸或光芒万丈并未出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嗡————————!!!”

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庞大无比的力量,以青铜树为战场,轰然对撞!

一股是来自无红漆铜钱的、古老、浩然、带着灼热焚灭气息的封禁之力;另一股是来自红漆铜钱的、阴冷、污秽、充满侵蚀与疯狂意味的邪异能量。

青铜树剧烈地震颤起来,树干上那些古朴的符文瞬间亮到极致,又明灭不定!悬挂的铃铛、眼球、指骨等物疯狂地摇摆、碰撞、甚至出现裂纹!整个屏障光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波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殷离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推开,重重摔在几步之外,喉头一甜,差点喷出血来。

她惊恐地看到,嵌入树干的两枚铜钱,此刻都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无红漆铜钱红得如同烙铁,而红漆铜钱则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暗沉的血光!两股光芒如同两条殊死搏斗的巨蟒,在青铜树的纹理间疯狂缠绕、撕咬、侵蚀!

“咚!!咚!!咚!!!”

井底传来的不再是悸动,而是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撞击声!那只暗红的巨眼再次在井底浮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巨大!眼瞳中的血海漩涡疯狂旋转,充满了脱困的渴望与毁灭一切的暴怒!整个骨井都在摇晃,井壁的骸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随时会崩塌!

屏障之外,血雾如同沸腾般翻滚!之前退去的怪物们再次涌现,而且数量更多,形态更加扭曲狂乱!它们不再畏惧屏障散发的灼热气息,如同飞蛾扑火般,疯狂地撞击着那摇摇欲坠的光幕!每一次撞击,都让光幕剧烈闪烁,颜色黯淡一分!

“吼——!”

那个高大怪物出现在最前方,它面部的眼状轮廓几乎已经完全凝聚成形,一只充满纯粹恶意的、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着殷离!它抬起扭曲的手臂,凝聚起一团浓郁的血色能量,狠狠砸向屏障!

“咔嚓!”

屏障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殷离面色惨白,心沉到了谷底。她最坏的预感应验了!两股对立力量的强行碰撞,非但没有产生新的平衡,反而彻底破坏了青铜树原有的封禁结构,加速了井底存在的苏醒,并激怒了所有依附于它的怪物!

她弄巧成拙!亲手推倒了最后一堵即将倾塌的墙壁!

“轰隆——!”

客栈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建筑垮塌的巨响!

与此同时,殷离怀里的那本染血册子,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她慌忙掏出,只见册子无风自动,疯狂翻页,最后停留在某一页。那上面的字迹,不再是暗红色,而是变成了燃烧般的金色!

“阴阳钥合,封禁重构,非生即死,墟中求路……”

字迹一闪而逝,随即整本册子在她手中化为飞灰!

阴阳钥合?是指这两枚铜钱?封禁重构?难道不是破坏,而是……一种极端危险的重组?

墟中求路?墟?废墟?在哪里?!

就在册子化为飞灰的瞬间,剧烈震颤的青铜树发生了异变!

相互撕扯的两股能量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并没有互相湮灭,而是猛地向内收缩,在树干中心凝聚成一个极其不稳定的、黑白交织的光点!那光点疯狂旋转,散发出毁灭性的气息!

而与之呼应,骨井井底那只疯狂撞击的巨眼,也骤然停止了动作,所有的疯狂和愤怒都化为了一种……惊疑不定?甚至是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它似乎感知到了某种超出它理解、甚至让它也感到威胁的变化!

“嗡——!”

黑白光点膨胀了!不是爆炸,而是如同一个黑洞般,开始吞噬周围的一切!光线、声音、血雾、甚至是空间本身,都在向那一点扭曲、坍缩!

青铜树首当其冲,那些悬挂的物件瞬间化为齑粉,树干本身也出现无数裂痕,庞大的树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腐朽!

屏障彻底破碎!

外围的怪物们发出惊恐的尖啸,离得近的几只瞬间被那无形的坍缩力量扯碎、吸入光点!高大怪物惊骇欲绝,连连后退,试图逃离。

殷离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从青铜树的方向传来,要将她也撕扯进去!她死死抓住地面,指甲翻裂,泥土和血混合在一起。

完了……

就在她即将被吞噬的最后一刻,那坍缩的中心点,黑白光芒交织最剧烈的地方,空间……裂开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裂缝,而是一条扭曲的、极不稳定的、由无数破碎景象和混乱色彩构成的……通道?或者说,裂隙!

裂隙的那一头,景象疯狂闪烁——时而是一片死寂的灰色荒原,时而是燃烧着幽绿火焰的废墟,时而又是……残棺客栈那熟悉的大堂景象!只是那大堂此刻也在剧烈摇晃,房梁坍塌,地面裂开,床底渗出的血水如同泉涌!

“墟中求路……”殷离脑中灵光一闪!

这强行重构产生的毁灭性能量,撕开了一条通往“墟”——可能是封印崩溃后的废墟,也可能是不同空间夹缝——的临时通道!而生路,就在这极度的毁灭之中!

她必须跳进去!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那股吸力,朝着那条不断扭曲、仿佛随时会闭合的空间裂隙,纵身一跃!

在她跃入裂隙的瞬间,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那高大怪物发出不甘的咆哮,却被坍缩的力量一点点拉向毁灭。

看到骨井井底,那只巨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充满了无尽的怨恨和一种……仿佛被背叛般的狂怒。

看到整个血雾森林都在崩塌,骸骨树木成片倒下,大地开裂,猩红的雾气如同末日风暴般席卷一切。

然后,所有的景象都被拉长、扭曲,化作一片令人眩晕的混沌色彩和无尽的坠落感。

她坠入了“墟”。

混沌的色彩如同被打翻的油彩桶,在她周围疯狂地旋转、拉扯。没有上下,没有左右,只有失重带来的强烈眩晕和五脏六腑仿佛被移位的恶心感。殷离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风暴的枯叶,在破碎的景象和尖锐的、仿佛空间本身在撕裂的噪音中沉浮。

她看到了燃烧的幽绿火焰舔舐着扭曲的金属残骸,看到了灰色的荒原上矗立着无数没有瞳孔的石像,它们齐刷刷地“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更多的时候,是无数记忆碎片般的景象闪过——残棺客栈摇晃的大堂,血雾森林崩塌的骸骨树木,地窖里那尊邪异的神像,以及井底那只充满怨恨的巨眼……这些景象如同破碎的镜片,折射出她刚刚经历的恐怖,又在下一秒被混沌吞噬。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这无尽的混乱彻底撕碎、同化时,一股强大的、定向的排斥力猛地从混沌的某个方向传来!

“噗——”

像是被从深水中猛地抛出,她重重地摔落在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震得她眼前发黑,骨头像是散架了一般。混沌的色彩和噪音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寂静,以及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她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疼痛。

她回到了残棺客栈的大堂。

但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大堂。

这里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桌椅尽数碎裂,木屑和瓦砾混合在一起,墙壁上布满了深刻的、如同巨爪划过般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完全坍塌,露出后面黑黢黢的结构。那盏曾经放在柜台上的油灯早已不知去向,唯一的光源,来自……地面。

整个大堂的地面,不再是木质地板,而是被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尚在微微搏动的肉质组织所覆盖!这组织如同某种活物的内脏,表面布满了虬结的血管和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之前闻到的浓郁血腥和焦糊味正是源自于此。那些碎裂的家具和瓦砾,就半埋在这蠕动的血肉地毯之中。

而原本柜台的位置,此刻被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残破棺材板、扭曲的金属以及……尚未完全消融的人类残肢……强行糅合而成的怪异“王座”所取代。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人形”。

是那个掌柜。

但他此刻的形态,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的身体膨胀了数倍,皮肤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蠕动、流淌着暗红液体的血肉组织,与他身下的“王座”以及整个大堂的地面连接在一起,仿佛他就是这恐怖场景延伸出来的一个器官。他的头颅还算保留着人形,但五官扭曲移位,双眼一片浑浊的暗红,没有瞳孔,只有纯粹的疯狂和痛苦。他的嘴巴无力地张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

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意识,但身体和灵魂,都已经被那井底存在的力量彻底侵蚀、同化,成为了这片“活体客栈”的核心。

殷离的出现,似乎惊动了他(它?)。

那颗扭曲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错位的咔咔声,转向了她。暗红的“眼睛”聚焦在她身上,那气流声停顿了一瞬,然后,一个混合着掌柜原本声线和某种非人摩擦音的、扭曲怪诞的声音,从那张开合的嘴里挤了出来:

“你……回……来……了……”

声音在大堂里回荡,引起地面那些肉质组织的同步搏动。

“钥匙……坏……了……平衡……打破……”

它(他)抬起一只已经完全化为血肉触须的手臂,指向殷离。那触须的末端,还在滴落着粘稠的液体。

“祂……很……愤怒……需要……新的……容器……”

容器?是指……她?

殷离浑身冰凉,挣扎着想向后退,但脚下那蠕动的肉质地面传来一股吸力,让她难以移动。她看到,周围的墙壁上,那些爪痕之中,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如同血泪。空气中,那股低沉的、来自井底的嗡鸣再次响起,而且前所未有的清晰、接近!仿佛那口骨井,就在这客栈的地底深处!或者说,这整个客栈,现在就是那口“井”的延伸!

“墟……不是……出口……” 扭曲的掌柜继续发出怪诞的声音,带着一种嘲弄般的怜悯,“是……回廊……最终……都会……回到……原点……回到……祂的……胃囊……”

回廊?原点?胃囊?

难道她拼尽全力,甚至不惜引发毁灭,撕开空间裂隙,最终逃回的,竟然是更加绝望的、已经被井底存在彻底侵蚀的巢穴?!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一点点收紧。

不!不可能!

她猛地想起那本册子最后化为飞灰前显现的金色字迹——“阴阳钥合,封禁重构,非生即死,墟中求路……”

封禁重构!不是彻底破坏!那强行融合的两股力量,虽然引发了毁灭性的坍缩,但也确实“重构”了什么!只是这重构的结果,并非她所期望的生路,而是将封印的核心,或者说崩溃后残存的“领域”,转移、具现化到了这客栈之中?

而“墟中求路”……路在哪里?!

她的目光疯狂扫视着这片活体地狱。蠕动的血肉地面,扭曲的掌柜王座,渗血的墙壁……哪里是出路?

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掌柜那庞大的、与地面连接的血肉之躯上。在他胸口的位置,那不断蠕动的组织深处,似乎……镶嵌着什么东西?

两枚铜钱!

无红漆铜钱与红漆铜钱!

它们并没有在空间坍缩中被毁灭,而是不知如何,出现在了这里,嵌入了这具融合了掌柜和井底力量的恐怖躯壳之中!两枚铜钱此刻紧紧靠在一起,无红漆的那枚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仿佛风中残烛的红光,而红漆的那枚则漆黑如墨,但它们彼此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极其不稳定、却又真实存在的能量流转,如同一个微小而脆弱的太极图。

就是这个!

这就是“重构”后的核心!这就是“路”的钥匙!它们维持着这个崩溃后领域最后的、畸形的平衡,也可能是……摧毁它,或者再次打开某个通道的关键!

似乎察觉到了殷离的意图,扭曲的掌柜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整个大堂的血肉组织都随之剧烈蠕动起来!数条粘滑的血肉触须从地面猛地弹起,如同鞭子般抽向殷离!同时,周围墙壁渗出的血水加速流淌,汇聚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向她脚下蔓延!

殷离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顾脚下那令人作呕的吸力,猛地向旁边扑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抽来的触须。触须砸在她刚才的位置,溅起大团粘稠的液体,地面被腐蚀出滋滋的白烟。

她连滚带爬地起身,目光死死锁定掌柜胸口那两枚铜钱。必须拿到它们!或者……摧毁那个平衡!

她拔出一直藏在靴筒里的、仅剩的一把短匕——这是她行走荒野防身的最后武器。匕首的寒光在这片血肉地狱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阻……止……她……” 扭曲的掌柜发出指令般的低吼。

更多的触须从地面、甚至从天花板上垂落的肉质组织中生出,如同狂舞的毒蛇,从四面八方袭向殷离!同时,那腐蚀性的血水溪流也加快了速度,试图将她困死在一个狭小的区域。

殷离如同在暴风雨中挣扎的孤舟,凭借着灵活的身法和一股狠劲,在狂舞的触须和蔓延的血水中穿梭、闪避。匕首挥舞,砍在触须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只能留下浅浅的伤口,粘稠的血液喷溅出来,带着强烈的酸性,灼烧着她的手臂和脸颊。

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看准一个空隙,猛地向前突进,踩着那些蠕动的组织,不顾一切地冲向那血肉王座!

“呃啊——!”

扭曲的掌柜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和暴怒的咆哮,一只完全由血肉凝聚而成的、巨大无比的拳头,如同重锤般,朝着殷离当头砸下!拳头未至,那带起的腥风几乎让她窒息!

躲不开!

殷离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她不退反进,在拳头落下的最后一刻,猛地向前鱼跃,同时将手中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投向掌柜胸口那两枚嵌在一起的铜钱!

“嗤!”

匕首精准地命中了目标!刀尖撞击在两枚铜钱交汇的中心点!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预想中的爆炸没有发生。

但嵌在血肉中的两枚铜钱,光芒骤然爆发!

无红漆铜钱的红光变得纯粹而灼热,如同最后的夕阳!红漆铜钱的漆黑则如同最深沉的午夜!两股光芒不再是纠缠,而是开始了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互相湮灭!

“不——!!!”

扭曲的掌柜发出了一声真正源自灵魂深处的、充满恐惧和不甘的尖啸!

以两枚铜钱为中心,一个微小的、却散发着恐怖吸力的黑洞瞬间形成!掌柜胸口的血肉、他身下的王座、周围蠕动的肉质地面……所有属于那井底存在的侵蚀力量,都被疯狂地拉扯、撕碎,吸入那个小小的黑洞之中!

掌柜那扭曲的身体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开始崩溃、消解,他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殷离,充满了无尽的怨毒,最终彻底化为一股暗红的流质,被黑洞吞噬。

整个客栈开始剧烈地崩塌!墙壁倒塌,房梁断裂,那些蠕动的血肉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萎缩、化为飞灰!

殷离被这股强大的能量风暴掀飞出去,重重撞在正在瓦解的墙壁上,又滚落在地。她咳着血,艰难地抬起头。

她看到那黑洞在吞噬了绝大部分侵蚀力量后,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收缩。

而在黑洞即将消失的最终点位,空间再次被撕裂,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闪烁着不稳定白光的缝隙,如同最后的怜悯,短暂地出现在那里。

缝隙之外,是……正常的、黎明前深蓝色的天空!以及带着草木清香的、冰冷的空气!

是外界!真正的出口!

殷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起身,拖着伤痕累累、几乎散架的身体,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朝着那道即将闭合的白色缝隙,纵身一跃!

在她跃出缝隙的瞬间,她最后听到的,是身后客栈彻底垮塌的轰鸣,以及一声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的、充满极致愤怒与诅咒的、非人的咆哮!

然后,她摔落在冰冷而坚实的土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识。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刺破了黑暗,洒在她布满血污和伤痕的脸上。

残棺客栈,连同那片诡异的血雾森林,在她身后,化为了一片真正的、死寂的废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证明着那场噩梦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冰冷的触感率先唤醒了她。

不是泥土的湿润,也不是岩石的粗粝,而是一种……光滑、坚硬、带着非天然沁凉的质感。殷离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没有太阳,没有云彩,只有一片均匀的、死气沉沉的灰暗。光线不知从何而来,均匀地洒落,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她动了动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和极度的虚弱。她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这里不是她跃出那道白色缝隙时看到的、有着深蓝色天空和草木清香的外界。

这是一片废墟。一片广阔到望不到边际的、绝对死寂的废墟。

脚下是破碎的、铺陈到视线尽头的青石板,石板的缝隙里,没有泥土,没有杂草,只有一种灰白色的、类似骨粉的细腻尘埃。无数残垣断壁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矗立着,有些像是宫殿的穹顶,有些像是庙宇的廊柱,更多的则是完全无法辨认原本形态的、巨大而扭曲的金属与石块的混合造物。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片巨大、混乱、毫无生机的迷宫。

空气是凝滞的,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声音。绝对的寂静,比血雾森林中的嗡鸣和哀嚎更令人心悸。这里仿佛是一切终结之后,被时间彻底遗忘的角落。

她踉跄着站起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中央。广场的地面由巨大的、刻满了陌生而扭曲符文的黑色石板铺就,这些符文早已磨损大半,却依然散发着一种古老而邪恶的气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广场尽头的东西吸引。

那里,矗立着一座……“山”。

一座由无数棺材堆积而成的山。

大小不一,材质各异,从粗糙的原木到华丽的青铜,从腐朽的薄板到沉重的石椁……它们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互相挤压、嵌合、堆叠,形成了一座巍峨、诡异、散发着浓郁死亡和绝望气息的“棺山”。山体表面,可以看到许多棺盖错开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在棺山的顶峰,并非尖顶,而是一个相对平坦的平台。平台上,放置着一具格外巨大、通体漆黑的石棺。石棺的棺盖紧闭,上面雕刻着一只巨大的、没有瞳孔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图案,与她在骨井深处看到的那只巨眼,一模一样!只是这只石雕的眼睛,更加巨大,更加具象,充满了某种凝固的、永恒的恶意。

殷离感到一阵眩晕。这里……是哪里?是封印崩溃后形成的“墟”的内部?还是……那井底存在真正的“巢穴”?

“你终于……来到了这里。”

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殷离猛地转身,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是那个掌柜。

但不再是客栈里那个被侵蚀、扭曲的怪物,也不是这片废墟中可能存在的幽灵。他穿着整洁的、略显陈旧的布衣,身形干瘦,面容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她初入客栈时看到的、那种属于活人的阴郁。只是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一个精致的幻影。

“你……”殷离喉咙干涩,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这是我的‘残响’,”掌柜的幻影平静地解释,目光扫过这片无尽的废墟,带着一种深深的眷恋和更深的痛苦,“或者说,是‘我们’的残响。被‘骸瞳’吞噬、消化后,最后一点不甘消散的意念,被这片‘归墟’记录下来,如同墓碑上的刻文。”

“归墟?骸瞳?”

“万物终焉之地,即为归墟。”掌柜的残响指向那座巍峨的棺山,指向山顶那具黑色石棺,“而‘祂’,就是‘骸瞳’。以死亡为食,以绝望为乐,以万千世界的残骸构筑其永恒棺椁的……古老邪物。你所经历的客栈,那片血雾森林,乃至你之前闯入又逃离的混沌裂隙,都只是祂庞大本体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正在被‘消化’的‘食囊’。”

殷离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一个食囊?残棺客栈,血雾森林,那让她九死一生的恐怖经历,仅仅是一个正在被消化的“食囊”?

“那两枚铜钱……”她嘶声问。

“钥匙。确实是钥匙。”掌柜残响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无红漆,是‘封’之钥,代表着建造这‘食囊’最初封印的、早已湮灭的古老文明的力量。红漆,是‘饲’之钥,代表着像我这样,被选中(或者说被诅咒)的‘守棺人’,用来暂时安抚‘骸瞳’饥渴,延缓被彻底吞噬进程的工具。”

他看向殷离,眼神复杂:“你将两把钥匙强行合一,打破了‘食囊’内脆弱的平衡。毁灭了那个小世界,也……惊动了沉睡于此的‘骸瞳’本体的一丝注意。所以,你没有被抛回外界,而是被直接拉入了这‘归墟’的核心边缘——祂的‘餐盘’之上。”

餐盘……

殷离看着这片望不到尽头的废墟,看着那座由无数棺材堆砌的巨山,一股前所未有的渺小和绝望感攫住了她。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最终只是从一个较小的囚笼,跳进了一个更大的、根本不可能逃脱的终极囚笼?

“没有……办法了吗?”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掌柜的残响沉默了片刻,他的身影似乎变得更加透明了一些。

“有。但几乎等于没有。”他指向棺山山顶那具黑色石棺,“‘骸瞳’的本体意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具‘源棺’中沉睡,消化着无数像客栈那样的‘食囊’。你的闯入,以及两钥合一引发的波动,让祂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苏醒。”

“想要离开归墟,只有一个方法——在祂这一丝苏醒的意念彻底锁定你,将你也化为这废墟一部分之前,利用两钥合一残存的力量,反向冲击‘源棺’,制造一个极其短暂的空隙。但那样做……”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恐惧:“你会直接面对‘骸瞳’本体的意志。那将是比你在客栈和森林中经历的一切,恐怖千万倍的灵魂碾压。而且,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是你的灵魂在瞬间被同化、撕碎,成为‘骸瞳’永恒的藏品之一。”

反向冲击源棺?直面邪神本体意志?

殷离看着那具黑色的、雕刻着巨眼图案的石棺,仅仅是凝视,就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栗、尖叫,想要逃离。

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同化,成为这无尽废墟中一个新的、绝望的残响。冲击源棺,几乎是十死无生。

怎么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场空间坍缩和最后的逃亡,似乎耗尽了她的一切,两枚铜钱早已不知所踪,或许已经在那场能量风暴中彻底湮灭。她只剩下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和一个同样疲惫不堪、布满创伤的灵魂。

但是……

她想起了客栈床底渗出的血水,想起了血雾中扭曲的骸骨林木,想起了地窖里那尊邪异的神像,想起了骨井深处那只疯狂的巨眼,想起了掌柜临死前那复杂绝望的眼神,想起了那本记录真相、最终化为飞灰的册子……

一路走来,无数的死亡和绝望铺就了她的道路。她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但正是这求生的欲望,支撑她走到了这里。

如果注定要死,她宁愿死在冲向敌人的路上,哪怕敌人是神,是吞噬世界的邪物!而不是在这里,无声无息地化作尘埃,成为这死寂废墟的一部分!

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她破碎的灵魂深处涌起。那不是勇气,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褪去所有恐惧,只剩下最纯粹、最原始的不甘和愤怒!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这片死寂的废墟,牢牢锁定棺山山顶那具黑色源棺。她的眼神,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

“告诉我,该怎么做。”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掌柜的残影看着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惊叹的光芒,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悲哀和……一丝解脱。

“集中你所有的意志,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记忆,所有让你之所以为‘你’的一切……”他的身影开始加速消散,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想象它们……凝聚成一把……钥匙……冲向……那只……眼睛……”

他的话音未落,半透明的身体便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彻底消失在原地。只有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回荡在死寂的空气里。

殷离闭上眼睛。

她回忆起了踏入残棺客栈的那个雨夜,回忆起了床底渗出的血腥,回忆起了棺盖移动的吱呀声,回忆起了血雾森林的迷失,回忆起了骨井深处的凝视,回忆起了空间裂隙的混沌,回忆起了活体客栈的恐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逝去的生命……

这些画面,这些情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脑海中翻滚、凝聚!她没有试图去操控它们,而是任由它们燃烧,任由那股不屈的、想要活下去的执念,成为这沸腾能量的核心!

渐渐地,在她意识的虚空中,一点微弱、却无比凝聚、无比尖锐的光芒,开始显现。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光,而是她全部意志和存在感的具象化!一把无形的、燃烧着她灵魂之火的“钥匙”!

与此同时,棺山山顶,那具黑色源棺之上,雕刻的巨眼图案,那石质的、原本死寂的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充满了无尽死亡和终极虚无的恐怖意志,如同苏醒的星河,缓缓投注到了殷离的身上!

仅仅是被这意志的边缘扫过,殷离就感觉自己的思维几乎冻结,灵魂像是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狱,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成最基本的粒子!

就是现在!

她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驱动着那柄凝聚了她一切的“意志之钥”,不是向外攻击,而是……向着那降临的、恐怖的意志洪流,逆向冲去!

没有声音,没有光爆。

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层面,最直接、最野蛮的碰撞!

殷离的“意志之钥”在接触那恐怖意志的瞬间,就如同投入烈焰的雪花,开始飞速消融。无数的低语、疯狂的画面、终极的真理与虚妄,强行灌入她的意识,要将她彻底同化、吞噬!

她看到了宇宙的生灭,看到了星辰的尸骸,看到了无数文明在“骸瞳”的注视下化为棺椁世界的景象……她的“自我”在这信息的洪流中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但她死死守住了最后一点核心——那点不甘的、愤怒的、属于“殷离”的执念!

这执念,如同最顽固的礁石,在毁灭的洪流中岿然不动!并且,因为它凝聚了“封”与“饲”两种截然相反力量碰撞后的某种奇异特质,它竟然像一根针,刺入了那庞大意志洪流中一个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缝隙”!

“嗡——”

一声并非响在耳边,而是响彻整个归墟规则层面的、细微却清晰的崩裂声!

棺山山顶,那具黑色源棺上,巨眼图案的中心,出现了一道发丝般纤细的、几乎不可见的裂纹!

与此同时,就在殷离的灵魂即将被彻底磨灭的瞬间,在那意志洪流被“刺穿”的缝隙处,一道微弱的、纯净的、与这片归墟格格不入的……光,透了进来!

那是……外界的光!

通往真实世界的、最后的缝隙!

殷离那即将消散的意识,被这缕微光最后刺激了一下,求生本能爆发,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朝着那道光,猛地一“跃”!

她的意识,她的灵魂,她残存的一切,化作一道微弱到极点的流光,射入了那道发丝般的缝隙!

在她彻底脱离归墟的最后一刹那,她模糊地“听”到,身后那具黑色源棺中,传来一声震荡了整个无尽废墟的、混合着震怒、意外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古老情绪的无声咆哮!

……

痛。

全身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喉咙里干渴得像是在冒火。

殷离再次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阳光让她瞬间流下眼泪,她下意识地眯起眼。耳边是清脆的鸟鸣,鼻尖萦绕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身下是柔软而真实的草地。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四周。

这里是一片陌生的山野,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似乎是一个村庄。她正躺在一个缓坡的草地上,不远处,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

没有灰色的天空,没有无尽的废墟,没有棺山,没有那只恐怖的巨眼。

她……回来了?

真的……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着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寒意。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要哭出来,却又流不出眼泪,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虚脱和茫然。

她抬起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看着湛蓝的天空。那蓝色,纯净得让她心醉,也让她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晕眩。

所有的恐怖,所有的挣扎,仿佛都成了一场漫长而清晰的噩梦。但身体和灵魂深处残留的剧痛和疲惫,又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切的真实。

残棺客栈,血雾森林,归墟棺山……还有那个名为“骸瞳”的古老邪物……

它们真的存在过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还活着。呼吸着真实的空气,沐浴着真实的阳光。

这就够了。

至于未来……

她放下手,闭上眼睛,任由温暖的阳光包裹住自己。

那将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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