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第三天,徐明肩上的爪伤已收口结痂,新肉生长的刺痒感阵阵传来。午后,他照例走向云姨那弥漫着草药苦涩气味的洞穴。
洞内草药味依旧浓重,却混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空寂。云姨沉默地为他敷上墨绿色的地衣膏,动作平稳如常。徐明的目光却落在洞穴一角——那里原本躺着两位重伤的猎人,如今只剩凌乱的干草垫,人已不见踪影。
那两位猎人他记得很清楚。一个在狼群冲击缺口时被咬断了腿骨,另一个的胳膊几乎被撕扯下来。当时虽经木婆和云姨全力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已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
“云姨,”徐明状似无意地开口,目光扫过那空荡荡的角落,“那两位兄弟……伤势好转了?挪去别处休养了么?”
云姨涂抹药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用更低沉沙哑的声音,像背诵一段古老的训诫般回答:“他们……被长老们带去西山禁地了。”
“西山禁地?”徐明心中一震,那是岩翁严令禁止任何人靠近的地方。
“嗯。禁地深处有口‘净泉’,”她的声音平板无波,“能洗去沉疴,安抚魂魄。身心污浊之人,去泡一泡,接受净化……有助于回归祖灵怀抱。”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让徐明脊背发凉。他想起岩翁凝视温泉湖时深不见底的眼神。“净化”——这个裹着神圣的外衣的词,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以前在电视上,感觉只有邪教方面才会用到这类词。
接下来的几天,那两位猎人再未出现过,仿佛消失了一样。
第十天的清晨,天色灰蒙,晨雾未散。徐明正和其他人一起从石堆往矮墙边传递石块,看见张老爹被两位年轻猎人一左一右搀扶着,颤巍巍地往西山方向走去。老人须发皆白,腰背佝偻得厉害,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旁人身上,步履蹒跚。
“张老爹,这么早是要去活动活动筋骨?”徐明停下手中的活,很自然地上前搭了句话,还顺手把挡在路中间的一块小石头踢到一边。
搀扶的一个猎人接过话头,笑着说:“长老说是时候要带老爹去西山禁地的净泉泡一泡了,这是老人家的福气,是祖灵给的净化恩典。”
张老爹浑浊的眼睛朝徐明声音的方向转了转,脸上似乎还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神情,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轻轻拍了拍搀扶他的那只手臂。
福气?
徐明总感觉,从行为上看,这部落对长者的照料倒是周到。但是他心里总有那点关于“重伤员为何也需要净化”的模糊疑虑,但看着老人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期盼的脸,也就没往更深处想,只是把疑虑埋入心底。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徐明在劳作、吃饭、休息时,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两位重伤的猎人,再也没有出现,而张老爹也没有再出现。
而谷里关于这些人的话题,似乎很快就沉寂了下去,再无人提起。他偶尔向相熟的、曾关心过伤员的族人问起“那两位兄弟的伤不知好些没?听说净泉很神奇”或者“张老爹该泡完泉了吧?年纪大了,不知受不受得住”,得到的回答依旧是“净泉需要静养,不能打扰”、“那是老人的福气,是好事”,但对方的眼神却常常是快速移开,或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同,全然没有对亲人“康复归来”的期盼。更让他心底一沉的是,他清晰地意识到,所有被带去“净化”的人,无论重伤还是年迈,都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到过谷中的日常生活里。
这个时候徐明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里一直没有太老了的老人。仅存的比较老的张老爹,也在他不能再教儿童识字后的没几天,就被带去净化,然后消失。
一种冰冷的、可怕的猜想,在这日复一日的寂静等待中,如同渗入石缝的冰水,在徐明心中渐渐成型:所谓“净化”,会不会不是治疗,而是部落为维持生存,对失去价值者悄无声息的处置。
温暖的山谷突然变得冰冷。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硫磺气息,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徐明对长老们的敬畏里,悄然渗入了惊惧——他必须谨小慎微,一旦显露出无力贡献的迹象,或许下一个被“净化”的,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