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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凌云主动拜访,两人开诚布公地深谈之后,凌云与李文轩之间的往来便骤然频繁起来。这不再是礼节性的拜访或偶然的相遇,而是一种基于相互欣赏和实际需求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凌云的小院,如今俨然成了两人最常相聚的场所。凌云总会寻些由头,或是拿着一份记录不全、字迹潦草的“病案”向李文轩“请教”如何誊写得更清晰规范,或是询问某种本地草药的习惯叫法、生长习性,又或是单纯地以探讨某位村民的疑难病症为由,邀请李文轩过来。每次李文轩到来,凌云总会“恰好”备下简单的饭菜,有时是一锅加了腊肉丁的稠粥,有时是几张烙饼配上一碟咸菜,分量总是足够两人食用。他做得极其自然,从不提“接济”二字,只说是自己顺手多做了一些,或是村民送来答谢的,一个人吃不完。这种不着痕迹的体贴,既维护了李文轩敏感的自尊,又切实地改善了他的饮食,李文轩心中明了,感激之情更深。

起初,谈话内容多围绕具体的病例和医理。凌云会将他诊治过程中的观察、用药的思路,向李文轩娓娓道来。他不再使用那些让村民茫然的现代医学术语,而是巧妙地运用了一套更易于理解的比喻系统。他将致病因素称为“邪气”或肉眼难见的“微虫”,解释它们如何通过不洁的水源、食物或接触进入人体,引发热症、化脓等。他将清热解毒的草药比喻为“涤荡内邪的清水”,将活血化瘀的手法形容为“疏通堵塞的河道”,将强调预防和卫生的理念,归结为“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兵法智慧。

令凌云惊喜的是,李文轩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惊人的理解力。他并非被动地听讲,而是时常提出切中要害的问题:“凌兄,依此说,那‘邪气’或‘微虫’是否有强弱之分?为何同饮一井水,有人病重,有人却无恙?” 或是“这‘疏通河道’之理,与《黄帝内经》中‘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之论,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的思维敏捷,能够迅速抓住凌云话语中的逻辑核心,并能尝试将其与自己已有的知识体系(哪怕是传统的儒学或浅显的医理)进行对照和联结。这种举一反三、探求根源的态度,远非寻常村夫或迂腐书生可比。

随着交谈的深入,话题自然而然地从具体病例扩展到更广阔的领域。油灯下,两碗粗茶,往往能陪伴他们直至深夜。夜色如水,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偶尔的鸣叫和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衬托出室内的专注与宁静。正是在这样一次次深入的思想碰撞中,真正的思想共鸣开始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一次,在讨论完一个关于伤口处理的案例后,李文轩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灼灼地看向凌云,语气中带着由衷的叹服,说出了他深思熟虑后的见解:

“凌兄,不瞒你说,初闻兄台之法,观其步骤,确与《内经》《伤寒》等典籍所载迥异,心中未尝没有疑虑。”他坦诚道,“然连日听兄剖析病例,推究病理,文轩渐有所悟。兄台之法,虽不见于故纸堆,然其内在之理,却暗合圣贤所言‘格物致知’之要义!”

他微微前倾身体,显得有些激动:“不泥古,不虚谈,唯重实效。先是细致观察病患之情状,进而推究其所以然之道理,最后根据此理施以针对之法。一切以病患安康为依归,有效无效,立竿见影。此等学问,脚踏实地,才是真学问!远胜那些只会寻章摘句、空谈性理、于民生疾苦毫无裨益的腐儒万千!”

这番话,清晰地表明李文轩欣赏的,正是凌云方法中蕴含的实践性和理性精神——一种基于观察、逻辑和验证的认知世界的方式,这与盲目崇古、脱离实际的传统学风形成了鲜明对比。

凌云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惊喜与欣慰。他原本以为,要说服一个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读书人接受自己这套“离经叛道”的理念,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甚至可能遭遇根深蒂固的抵触。然而,李文轩却展现出了远超他预期的开明与务实。他不仅能理解,更能从更高的哲学层面为其找到合理性,并旗帜鲜明地赞赏其相对于僵化学术的优越性。这种思维方式,在这个时代是何其珍贵!同时,凌云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李文轩那流畅的文笔和清晰的表达能力,正是将自己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和理念,“转译”给这个时代的人们所急需的“文化桥梁”。他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抄写文书。

更重要的是,随着交谈的深入,两人发现彼此在价值观上高度契合。他们都怀有“经世致用”的理想,都认为所学所知不应是束之高阁的玩物或晋身之阶,而应该用于解决实际问题,造福于民。李文轩家道中落,亲身经历过世态炎凉,对民间疾苦有更深的体会;凌云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是本能的追求。他们都对空谈误国、脱离实际的学风抱有批判态度,都渴望用实实在在的作为来改变现状,哪怕只是微小的改变。这种“济世救人”的共同抱负,超越了简单的医术交流或利益合作,成为了连接两人心灵的坚实纽带。

这一夜,两人又一次长谈至深夜。月华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室内,映照着一地清辉。油灯的火苗渐渐微弱,茶早已凉透,但两人却毫无倦意。

凌云看着坐在对面、因思想激荡而目光明亮的李文轩,李文轩也看着眼前这位思路开阔、心怀仁术的“奇人”。

沉默片刻,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凌兄……”

“李公子……”

随即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在两人心中油然而生。身份的差异、知识体系的壁垒,在这一刻,都被心灵的共鸣所消融。一种基于深刻理解和高度认同的、牢固的信任和默契,在这月明星稀的秋夜,悄然形成,坚不可破。他们知道,彼此找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合作伙伴,更是一位志同道合、可以托付事业的知己。前方的路,似乎因这盏共同点亮的灯,而变得更加清晰和充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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