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的大气稀薄，呈现出一种永恒的、铁锈色的黄昏。
当罗伯特·基里曼的旗舰『马库拉格之耀』脱离亚空间，悬停在这颗红色星球的轨道上时，他没有收到预想中的、对帝国摄政的欢迎。
通讯频道里传来的，是冗长而繁琐的身份验证规程，以及机械教高级贤者们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问询。
基里曼站在舰桥上，透过巨大的观察窗俯瞰着这颗帝国的工业心脏。他身边的极限战士荣誉卫队一言不发，但他们紧握武器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在拖延时间，大人。”荣誉卫队的连长，卡托·西卡留斯低声说道。
“我知道。”基里曼的声音很平静，“他们在表达不满。摄政王的舰队未经通报便直接跃迁至火星轨道，这在他们那本厚得可笑的法典里，大概等同于宣战。”
“我们需要向他们宣战吗？”西卡留斯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年轻的冲动。
基里曼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来自火星铸造将军法布里凯特·凯恩的程式化头像。那张由金属和苍白皮肤拼接而成的脸上，光学镜头闪烁着红光。
“摄政王大人，您的突然到访，让三圣同盟感到万分……意外。”凯恩的电子音毫无波澜，“根据『火星-泰拉盟约』第七千三百四十二条附则，任何未经通报的军事力量进入火星禁戒圈，都需接受为期三十个标准日的安全审查。”
“凯恩将军，”基里曼的声音透过舰载通讯系统，传遍了火星的每一个节点，“我此次前来，是奉帝皇本人的旨意。你确定要用三十天的文书工作，来回应陛下的命令吗？”
凯恩的光学镜头闪烁得更快了。
“帝皇的意志，由万机之神的神谕所诠释。我们尚未收到来自欧姆尼赛亚的任何相关指令。您的说辞，缺乏……数据支持。”
基里曼几乎要笑了。他知道这套说辞。这是机械教万年来用以对抗泰拉官僚的最好武器——用他们自己那套复杂到无人能懂的宗教体系，去消解一切来自外部的权威。
“那么，我给你们数据支持。”基里曼说道，“我的舰队将在一个小时后，降落于奥林帕斯山的主停机坪。你们可以选择准备欢迎仪式，或者准备路障。这是我的数据，清楚吗？”
通讯频道里陷入了一阵充满静电噪音的沉默。基里曼知道，他的强硬态度会激化矛盾，但他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齿轮脑袋的官僚游戏上。
就在这时，一个新的声音切入了通讯，这个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了电子合成音与狂热情绪的语调。
“凯恩将军，你的逻辑模块需要润滑了。帝皇的意志，就是欧姆尼赛亚的神谕！你竟敢质疑神谕本身？”
贝利撒留·考尔的影像挤开了凯恩，出现在屏幕上。他那巨大的、由各种机械附肢组成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
“考尔！你这是越权！”凯恩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波动。
“我只是在纠正你的计算错误。”考尔转向基里曼，巨大的光学镜头弯成一个表示愉悦的弧度，“摄政王大人，请您降落。火星永远欢迎欧姆尼赛亚最伟大的造物。至于某些生锈的零件，我会负责把他们拆下来，好好上油。”
基里曼切断了通讯。
“看来我们在火星，也并非全是敌人。”他对西卡留斯说。
“但敌人也不少。”西卡留斯回应道。
“走吧，”基里曼转身，“去见见我们那位狂热的盟友。希望他能带我们找到想要的东西。”
当基里曼的雷鹰炮艇降落在奥林帕斯山的停机坪时，只有考尔那庞大的身躯，带着一小队护教军在等候。远处，那些机械教的高级贤者们，如同沉默的红色雕像，远远地观望着，他们的姿态充满了审视与抗拒。
“欢迎来到火星，摄政王大人。”考尔的声音因为兴奋而产生了轻微的电流啸叫，“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一个被荷鲁斯提及，连帝皇都封存的基因库！哦，欧姆尼赛亚啊，这简直是……最美妙的圣歌！”
“我需要你的帮助，考尔。”基里曼走下舷梯，动力甲的脚步声在停机坪上发出沉重的回响，“我需要你带我进入『夜之迷宫』，找到那个地方。我这里，有它的『地址』。”
基里曼将他从佩图拉博灵魂碎片中获得的记忆烙印，转化为一道加密的灵能脉冲，传送给了考尔。
考尔接收着这股脉冲，他身上的数十个光学镜头同时开始疯狂闪烁。
“精妙！太精妙了！这不是一个空间座标，这是一段……一段基于古老火星地质变动的时序算法！只有对火星万年来的地壳运动了如指掌的人，才能解开这个谜题！荷鲁斯……他确实是个天才，虽然是个叛逆的天才。”
“你能带我进去吗？”基里曼问道，他不在乎荷鲁斯是不是天才。
“当然！跟我来，大人！”考尔转身，他那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体型不符的敏捷移动起来，“我们会绕过那些官僚的繁文缛节。毕竟，迷宫真正的钥匙，从来都不是那些挂在门上的锁，而是熟悉迷宫道路的向导。”
在火星地壳的深处，『夜之迷宫』并非一个具体的建筑，而是一个由无数废弃的铸造厂、崩塌的地下城市、以及黑暗时代遗留下来的神秘设施组成的、如同蚁巢般复杂的巨大网络。
考尔带领着基里曼和他的荣誉卫队，乘坐着一辆高速悬浮的装甲运兵车，在迷宫中穿行。他们没有走任何官方的通道，而是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被考尔自己秘密打通的维修管道和废弃隧道。
“那些贤者，他们在害怕什么？”基里曼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锈迹斑斑的巨大管道，开口问道。
“他们害怕改变，大人。”考尔回答，他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回响，“万年以来，机械教的教义核心就是『寻找』与『维护』。他们相信所有知识都已被欧姆尼赛亚创造出来，他们的工作就是找到那些标准建造模板（Stc），然后一成不变地复制、维护。任何『创造』和『革新』，在他们看来都是对神圣知识的亵渎。”
“而你，考尔，你是一个创造者。”基里曼说。
“我只是……对欧姆尼赛亚的伟大造物，有着更深层次的理解。”考尔的电子音里带着一丝自豪，“我认为，欧姆尼赛亚给予我们智慧，不是让我们当一个仓库管理员，而是让我们站在祂的肩膀上，去看到更远的风景。您父亲的归来，证明了我的观点是正确的。神，回来了。祂带来了新的启示。”
“父亲的变化很大。”基里曼的声音有些低沉，“他的一些想法……非常……新颖。”
“新颖，才意味着进步！”考尔的语气变得激昂，“旧的引擎已经无法驱动帝国这艘破旧的战舰了！我们需要一台全新的、更强大的引擎！而您父亲，正在亲手为我们打造它！”
他们的谈话，被一阵轻微的震动打断了。运兵车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考尔说道。
车门打开，一股混杂着臭氧、古老金属和尘埃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们眼前，是一座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地下洞穴。洞穴的中央，矗立着一扇门。
一扇由未知黑色金属铸造的，高达百米的巨门。门上没有任何缝隙，也没有任何纹路，只有最中心的位置，有一个奇特的、不规则的凹陷。
“这就是……禁忌基因库。”考尔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黑暗科技时代的遗产。根据我解算的地址，就是这里。”
基里曼走上前，他将手放在冰冷的金属门上。他能感觉到，门后蛰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强大的力量。
“如何打开它？”基里曼问道。
“请允许我，大人。”考尔走上前，他的数十条机械附肢同时伸出，末端弹射出各种探测器和分析仪，开始扫描这扇巨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考尔身上的指示灯疯狂闪烁，他的处理器发出高频的运转声。
基里曼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如果连考尔都无法解决，那整个帝国，恐怕就没人能打开这扇门了。
终于，考尔收回了所有的附肢。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处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结果。
“怎么样？”基里曼问。
“大人……这扇门……”考尔的电子音第一次出现了困惑，“它不是一个造物。或者说，它不『仅仅』是一个造物。”
“什么意思？”
“它的锁，不是机械结构，也不是能量屏障。它的锁……是一种基于物理法则的『概念』。这扇门在我们的现实维度中，处于一种『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叠加状态。想要打开它，就需要一个能够锚定其『存在』这个概念的物品。一个……物理上的『奇点』。”
考尔转向基里-曼，他的光学镜头锁定在基里曼的眼睛上。
“我们需要一把钥匙。一把真正的、物理存在的钥匙。您带来的记忆烙印，只是让我们找到了锁孔。但我们没有钥匙。”
基里曼的心沉了下去。他们历经周折，来到这里，却被拦在了最后一步。
“荷鲁斯交给佩图拉博的，就是那把钥匙？”
“是的。那把钥匙，就是锚定这扇门存在的『奇点』。没有它，这扇门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宇宙中一个绝对无法逾越的规则。”考尔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遗憾。
基里曼沉默地站在门前。他想到了佩图拉博，想到了那个叛徒万年来的痛苦与执念。那把钥匙，不仅仅是开启宝库的工具，更是他所有梦想与背叛的源头。而现在，它遗失在了时间与战火之中。
就在基里曼感到一丝挫败之时，一个熟悉的、温和而有力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罗伯特。』
是父亲。
“父亲，”基里曼在心灵中回应，“我们遇到了麻烦。门打不开，我们需要一把物理钥匙，但它已经遗失了。”
『我看到了。』许欣的意识一直跟随着他们，『钥匙没有遗失，罗伯特。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
“什么形式？”
『它存在于佩图拉博的灵魂深处。不是一段记忆，而是一个……执念的实体。荷鲁斯的谎言，将那把钥匙的『概念』，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本质之中。它和他的怨恨、他的痛苦，纠缠在一起，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基里曼愣住了。他试图理解父亲话中的含义。
“您的意思是……”
『既然如此，那就让佩图拉博，亲自来为我们开门。』许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断，『准备下一次『狩猎』，罗伯特。但这一次，我们的目标不是他的怨念，而是他对于那把钥匙的记忆实体。』
“狩猎一个……记忆实体？”基里曼感到一阵荒谬，“父亲，这怎么可能？我们要如何在混乱的亚空间中，从一个恶魔王子的灵魂里，精准地剥离出一段关于钥匙的执念？”
『这就是考尔的工作了。』许欣的意志转向了考尔，『考尔，我忠诚的仆人。你的『灵魂熔炉』，需要升级了。』
考尔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帝皇……欧姆尼赛亚，在直接对他说话！
“陛下！请您吩咐！您的意志就是我的指令！”考尔的合成电子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
『我需要你改造熔炉，为它增加一个『概念剥离矩阵』。我需要它能像外科手术一样，精准地从一个灵魂中，提取出我们需要的东西，而不会损伤到灵魂本身。』
“概念剥离……”考尔的处理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无数古老的、禁忌的知识在他脑中闪现，“这……这需要对灵魂物理学有极深的理解……陛下，这项技术……”
『我会给予你所需的知识。』许欣的声音平静地传来，『你只需要将它变为现实。』
基里曼站在一旁，听着考尔那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狂热自语。他看着眼前这扇无法逾越的巨门，又想着父亲那个听起来疯狂至极的计划。
用一个叛徒的灵魂，去打开另一个叛徒留下的宝库。
这盘棋，已经超出了基里曼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西卡留斯下令。
“返回舰队。通知马库拉格，让『捕魂者』舰队再次集结。”
西卡留斯有些犹豫：“大人，我们还要继续……狩猎佩图拉博？”
基里曼看着他，眼神复杂。
“不。”他说，“我们这次，是去帮他找回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