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的京城，本该是柳绿花红的时节，却被一层淡淡的哀伤笼罩。三日前，北漠残部突袭边境，戍边将士浴血奋战，虽成功击退敌军，却有三百余名将士长眠在了雁门关外。消息传回京城，满城缟素，百姓自发在街头摆上香案，悼念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灵。
水粉斋的门楣上，也挂了一束素白的纸钱。雪嫣红穿着一身粗布素衣，正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手里捻着一株刚采来的萱草。那萱草开着淡黄色的花，花瓣薄如蝉翼，风一吹便轻轻晃动，带着几分柔弱的生机。
“先生，宫里传来消息，明日要举行阵亡将士的入陵仪式，让百姓们都去烈士陵园祭拜。”沈清沅匆匆从外面进来，眼眶还是红的——她的父亲便是戍边将士，去年因伤退役，此次阵亡的将士中，有不少是她父亲的旧部。
雪嫣红捏着萱草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沙哑：“知道了。你去把作坊里的姑娘们都叫来，我有件事要跟大家说。”
不一会儿，女学的学子和作坊的工匠们都聚在了后院。雪嫣红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明日祭拜英烈，咱们不能空着手去。我想做一款‘忘忧脂’，用萱草汁调制，萱草又名忘忧草，愿将士们的英灵得以安息，也愿他们的家人能少些悲痛。”
“我愿意帮忙！”沈清沅第一个应声，声音带着哽咽，“我父亲说过，戍边的将士们最盼着家里人好好的，咱们做忘忧脂，就是帮他们了却心愿。”
“我们也来帮忙！”学子们纷纷附和，连平日里最胆小的林微，也攥紧了拳头，眼神坚定。
说做就做。雪嫣红领着众人来到作坊，先将采来的萱草花摘下来，去除花萼和花蒂，只留花瓣。“萱草花瓣要选新鲜的，带着露水的最好，这样汁味才清甜。”她一边挑选花瓣，一边讲解，“捣汁时要轻，别把花茎的涩味混进去，不然脂膏会发苦。”
沈清沅捧着陶钵，小心翼翼地将萱草花瓣放进去，用玉杵轻轻捣着。花瓣渐渐变成了泥糊状，渗出淡黄色的汁液，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林微则拿着铜滤勺，将花泥舀进去，用银簪按压，淡黄色的花汁顺着滤勺滴进瓷碗里，像融化的蜜蜡。
“先生，只放萱草汁吗？要不要加些珍珠粉？”有学子问道。
雪嫣红摇摇头：“不用加珍珠粉，太亮了，不符合祭拜的肃穆。加少许蜂蜜就好，既能中和涩味，又能让脂膏更温润。”她取来一小罐蜂蜜，用银匙挑了少许，加入瓷碗的花汁中，用玉簪顺时针搅匀。
接下来是熬煮。雪嫣红将瓷碗放在小炭炉上，用文火慢慢加热，一边加热一边搅拌，防止糊底。“熬到汁体浓稠，能挂在玉簪上不滴落，就可以了。”她盯着瓷碗里的花汁，眼神专注，“这忘忧脂，颜色要淡，气味要清，不能像寻常胭脂那样艳丽，要的就是这份素净。”
炭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花汁渐渐变得浓稠，颜色从淡黄变成了浅杏色，香气也愈发浓郁，带着萱草的清苦和蜂蜜的清甜，不张扬却格外沁人心脾。林微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眼眶又红了：“这香气闻着，心里真的舒服些了。”
雪嫣红笑了笑，将熬好的忘忧脂倒进十几个小巧的素白瓷盒里——这些瓷盒是她特意让人烧制的，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盒盖内侧刻了一个小小的“安”字。“把这些脂盒包好，明日咱们带着去陵园。”她将瓷盒递给学子们，“另外，我还想设计一款‘素缟妆’，明日祭拜时，咱们都换上白衣，只在颈间点一点忘忧脂，既是对英烈的尊重，也能让这份纪念更有意义。”
“素缟妆……”沈清沅喃喃重复着，忽然眼睛一亮，“白衣素服显肃穆，颈间一点胭脂，像极了将士们用鲜血守护的家国，既不突兀，又有深意！”
雪嫣红点点头：“正是这个意思。明日一早，咱们先在斋里梳妆，再一起去陵园。”
第二日天还未亮，水粉斋的灯便亮了起来。学子们和工匠们都换上了一身素白的粗布衣裙，没有任何装饰，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挽成发髻，插着素银簪子。雪嫣红拿着忘忧脂盒，依次为众人点妆。
她用细银簪蘸取少许忘忧脂，轻轻点在每个人的颈窝处，再用指腹轻轻晕开，形成一个淡杏色的小圆点，像一颗凝结的露珠，又像一抹温柔的印记。“点在这里，既不扎眼，又能时刻记得咱们今日的心意。”她一边点妆，一边轻声道，“祭拜时要庄重，莫要喧哗，心里想着英烈们的付出就好。”
轮到沈清沅时，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先生，我父亲说，雁门关的风很大，将士们冬天站岗时，耳朵都会冻裂。这些牺牲的叔叔伯伯们，说不定还没来得及穿暖春衣……”
雪嫣红放下银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他们虽走了，但咱们记得他们，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梳妆完毕，一行人拿着装着忘忧脂的食盒，往烈士陵园走去。街上早已挤满了人，大多穿着素衣，手里捧着香烛和纸钱，脚步缓慢而沉重。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一步步挪着；有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孩子的衣襟上别着一朵白色的纸花；还有些半大的孩童，手里拿着自己画的画，画上是穿着铠甲的将士，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英雄”二字。
雪嫣红和学子们汇入人群，慢慢往前走。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气息，夹杂着百姓们压抑的啜泣声，连风都变得沉重起来。林微紧紧拉着沈清沅的手，小声道：“清沅姐，别难过，咱们给叔叔伯伯们献上忘忧脂，他们会知道的。”
沈清沅点点头，用力攥紧了她的手。
烈士陵园坐落在京城西郊的山脚下，四周种满了松柏，枝叶苍翠，透着一股肃穆之气。陵园门口，几位身着铠甲的将士正站在那里，他们的铠甲上还沾着未洗去的血迹，脸上带着疲惫却坚毅的神情——他们是从雁门关回来的幸存者，特意来为战友们守陵。
雪嫣红一行人走到陵园门口，被一位年轻的将士拦住了。他看着雪嫣红手里的食盒，声音沙哑：“姑娘，陵园里不能带花哨的东西，香烛纸钱在门口焚化就好。”
雪嫣红拿出一个素白瓷盒，打开递给他：“这位将士，这不是花哨物件，是我们用萱草汁做的忘忧脂，愿英烈们安息，也愿你们能少些伤痛。”
那将士低头看着瓷盒里的忘忧脂，浅杏色的脂膏泛着温润的光，香气清苦而清甜。他的眼眶瞬间红了，用力抿了抿唇，朝雪嫣红行了个军礼：“多谢姑娘。请进吧。”
走进陵园，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每块墓碑上都刻着将士的名字和籍贯，有些墓碑前已经摆上了花束和祭品。风从松柏间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诉说着英烈们的故事。
雪嫣红领着众人走到一块空地上，先将带来的香烛点燃，插在香炉里，然后将忘忧脂盒一一摆放在墓碑前。她拿起一个瓷盒，走到一块刻着“赵虎”的墓碑前，轻轻将瓷盒放在碑基上，轻声道：“赵壮士，这是我们做的忘忧脂，愿你在天之灵能安心，你的家人我们会帮着照看。”
沈清沅则走到一块刻着“李忠”的墓碑前，蹲下身，将瓷盒摆好，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李叔，我爹说你最会讲故事，以前总给我们讲雁门关的星星。现在你变成星星了，要好好看着我们，看着咱们的家国。”
学子们也纷纷行动起来，将忘忧脂盒摆放在每块墓碑前。林微摆到最后一块墓碑时，发现碑上没有名字，只刻着“无名将士之墓”。她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迹，小声道：“叔叔，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们知道你是英雄，会一直记得你。”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雪嫣红抬头看去，只见慕容云海身着玄色素服，领着长风和几位侍卫，手里捧着花束，走进了陵园。他今日没有穿锦袍，也没有佩戴任何饰物，脸上带着肃穆的神情，与往日的疏离不同，此刻更多了几分沉重。
慕容云海走到雪嫣红身边，目光扫过那些摆放在墓碑前的忘忧脂盒，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雪嫣红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他们为家国牺牲，咱们能做的太少了，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一点心意。”
慕容云海看着她颈间的那点淡杏色胭脂，又看了看周围穿着白衣、颈间点红的学子们，眼底泛起一丝暖意：“这‘素缟妆’，是你设计的？”
“嗯。”雪嫣红道，“白衣显肃穆，颈间一点胭脂，是想让大家记得，他们用鲜血换来了咱们现在的安稳，这份红色，不能忘。”
慕容云海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雁门关的战事，是我负责的情报出现了纰漏，才让北漠残部有机可乘。这些将士……是我对不起他们。”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深深的自责。
雪嫣红看着他，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好受。她轻轻摇了摇头：“你已经尽力了。这些将士们牺牲，是为了守护家国，不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自责。咱们能做的，是替他们守护好这家国，让他们的牺牲有意义。”
慕容云海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晨光透过松柏的枝叶，洒在她的脸上，颈间的忘忧脂泛着淡淡的光，像一颗温柔的星辰。他心里的自责，似乎在这一刻被轻轻抚平了些。
“你说得对。”他轻声道，“我会查清情报纰漏的原因，绝不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也会好好照顾这些将士的家人，让他们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雪嫣红笑了笑：“有你这句话，他们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两人并肩走到陵园中央的纪念碑前。纪念碑是用青石砌成的，上面刻着“戍边英烈永垂不朽”八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慕容云海将手里的花束放在纪念碑前，深深鞠了一躬；雪嫣红也跟着鞠躬，心里默默想着：英烈们，放心吧，我们会好好守护这家国，不让你们的血白流。
祭拜的百姓越来越多，陵园里却始终安静肃穆。有百姓看到墓碑前的忘忧脂盒，好奇地问雪嫣红是什么，她便耐心解释，还拿出剩余的忘忧脂，分给那些将士的家属，教她们点在颈间。
一位失去儿子的老妇人，接过忘忧脂，颤抖着点在自己的颈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却露出了一丝笑容：“好孩子，这脂香闻着真舒服，我儿在那边，应该也能闻到吧。”
雪嫣红握着老妇人的手，轻声道：“会的，他一定会知道您的心意。”
临近午时，祭拜的百姓渐渐散去。雪嫣红和学子们留下来，帮着清理陵园里的香烛灰烬，将被风吹倒的忘忧脂盒重新摆好。慕容云海也没有走，和侍卫们一起，帮着扶正被风吹歪的松柏树苗。
阳光渐渐变得温暖，洒在陵园的每一个角落。沈清沅看着那些整齐的墓碑，忽然道：“先生，以后我们每月都来看看吧，给英烈们擦擦墓碑，换上新的忘忧脂。”
“好。”雪嫣红点点头，“不仅我们来，还要让更多人记得他们，记得这些为家国牺牲的英雄。”
慕容云海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株刚摘的萱草，递到她面前：“这萱草，是从陵园门口采的。回去后，多种些吧，让忘忧草的香气，飘得远些。”
雪嫣红接过萱草，花瓣上还沾着阳光的温度。她看着慕容云海，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意，就像这萱草一样，在经历过风雨和沉重之后，愈发坚韧。他们不仅要守护彼此，更要一起守护这家国，守护那些英烈用生命换来的安稳。
离开陵园时，夕阳已经西斜。雪嫣红回头望了一眼，松柏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墓碑上的字迹在余晖中显得格外清晰。颈间的忘忧脂香气依旧，清苦中带着清甜，像英烈们的精神，虽带着牺牲的沉重，却也孕育着希望。
回到水粉斋，雪嫣红让学子们将剩余的忘忧脂分装成小盒，送给那些将士家属。她自己则坐在后院，看着那株慕容云海送的萱草，心里默默想着：明日起，便在水粉斋的后院种满萱草，每年春天，都用萱草汁做忘忧脂，祭拜英烈。还要教更多人做素缟妆，让这份对英烈的纪念，一直延续下去。
慕容云海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门口，看着雪嫣红忙碌的身影，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他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心里藏着怎样的坚韧与善良。有她在身边，无论未来遇到多少风雨，他都有勇气去面对。
晚风拂过，后院的萱草花轻轻晃动，香气弥漫。雪嫣红抬起头，正好对上慕容云海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没有说话，却有着无需言说的默契。他们都知道，从今日起，他们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但只要彼此携手，便无惧任何挑战，定能守护好这家国，告慰英烈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