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夜遁与猎杀
子时的梆子声在延平城内响起，声音沉闷得像是敲在每个人心上。
张应梦站在南门内侧的阴影里，看着自己麾下的三千兵马悄无声息地集结。这些士兵大多是他从扬州带出来的老部下还有浙江收拢的，曾经在史可法麾下与清军血战，如今却要为大清突围开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讽刺。
“总兵，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副将低声禀报。
张应梦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想起白天在府衙时，博洛看他们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利用和戒备。是啊，在满洲人眼里，他们这些汉军终究是外人，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当年扬州城破，史阁部殉国，他们这些残兵败将逃到江北，被洪承畴收编。洪承畴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保全汉族元气”、“曲线救国”，什么“暂屈以待时变”。他们信了，或者说是不得不信。毕竟，那时候南明朝廷内部党争不断，武将拥兵自重，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希望。
他们投降了，成了“小四镇”之一。洪承畴确实给了他们官职、粮饷，让他们继续带兵。可渐渐地，他们发现自己成了清军南下的先锋。打南明的是他们，镇压抗清义军的也是他们。手上沾的血越来越多，回头的路也越来越窄。
“总兵，”副将见张应梦出神，又唤了一声，“博洛大将军派人来催了。”
张应梦回过神来，看到一名满洲戈什哈骑马过来，用生硬的汉话说：“张总兵，时辰到了，开路！”
语气中的命令意味让张应梦心中不快，但他只是点点头，翻身上马。
“开城门！”
沉重的南门缓缓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城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明军营地的零星火光。
张应梦深吸一口气，抽出腰刀：“出发！”
三千汉军如同暗夜中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涌出城门。马蹄用布包裹，士兵口中衔枚，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张应梦一马当先，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黑暗。
他知道前面一定有埋伏。赵高翔不是傻子，围三阙一这种把戏，双方都心知肚明。可他还是得往前走，因为后面有满洲人的刀顶着。
队伍行进得很快，出城五里，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张应梦的心却越来越沉——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
“总兵，前面就是鹰嘴坳。”副将指着前方的山坳，“地势险要，最适合设伏。”
张应梦勒住马，举起右手。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他盯着那片黑黢黢的山坳看了很久，最后咬了咬牙：“派一队斥候去看看。”
五十名骑兵打马向前，小心翼翼地进入山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任何动静。一刻钟后，斥候队长回来了。
“总兵，里面没人。我们走到另一头了，什么都没发现。”
张应梦愣住了。没人？赵高翔真的没在这里设伏？还是说……埋伏在更深处？
他回头看了看延平城的方向。城门还开着，隐约能看到后续部队的火把光。博洛在等着他开路成功。
“继续前进。”张应梦下了决心，“加快速度，通过鹰嘴坳！”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这次速度更快。三千人涌入狭窄的山坳，马蹄声在两侧山壁间回荡。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手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战斗。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他们从鹰嘴坳另一头出来时，张应梦几乎不敢相信。真的没有埋伏？赵高翔真的放他们走？
“总兵，看来明军是兵力不足，只能集中围城。”副将松了口气，“南面真的空虚。”
张应梦却没有这么乐观。他回头望了一眼鹰嘴坳，又看了看前方的道路。
“不对劲。”他低声说，“太顺利了。传令，不要放松警惕，继续前进，但速度放慢些。”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危险就在前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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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张应梦的先锋部队通过鹰嘴坳后约半个时辰，博洛率领的主力出城了。
八千满洲精兵，这是博洛在福建最后的嫡系力量。队伍中央是镶蓝旗和镶白旗的骑兵，两侧是步兵，辎重车辆在中间。博洛本人被亲兵团团护卫，阿济格尼堪断后。
“大将军，张应梦他们已经通过鹰嘴坳了，没有遇到抵抗。”斥候禀报。
博洛皱了皱眉。没有抵抗？这不符合赵高翔的风格。
“韩岱，你怎么看？”
韩岱沉吟道：“有两种可能。一是明军确实兵力不足，南面真的空虚。二是……赵高翔在玩更大的把戏。”
“什么把戏？”
“放先锋过去，打我们的主力。”韩岱说，“或者……等我们全部出城后，前后夹击。”
博洛心头一凛。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如果赵高翔真的这么做，那他们现在就处在最危险的境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野地里被包围。
“加快速度！”博洛下令，“尽快通过鹰嘴坳，与张应梦他们会合！”
队伍加快了行进速度。八千人的队伍在黑暗中蜿蜒前行，火把连成一条长龙。
就在主力部队完全进入鹰嘴坳时，异变陡生！
“轰！轰！轰！”
三声炮响从两侧山头上传来！不是实心弹，而是开花弹！炮弹在空中炸开，炽热的铁片和碎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有埋伏！”
“敌袭！”
清军队列顿时大乱！战马受惊，嘶鸣着四处乱窜。士兵们慌忙举盾，但来自头顶的攻击防不胜防。
“不要乱！冲过去！”博洛大吼，拔刀砍翻一个惊慌失措的士兵，“冲出去！冲出去就是生路！”
他知道，现在绝不能停。一停，就会被困死在这山坳里。
然而炮击只是开始。
“杀——！”
山坳两侧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无数火把亮起，照亮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身影！箭矢如同飞蝗般射下，不是抛射，而是直射！距离太近了，箭矢的穿透力极强，清军的盔甲像纸一样被撕开。
“是李过！忠贞营的旗号！”有眼尖的士兵看到了山坡上的旗帜。
博洛心中冰凉。李过、高一功……赵高翔果然把最精锐的骑兵埋伏在这里！他们根本就没想拦先锋，目标就是主力！
“阿济格尼堪！带人冲出去！”博洛对身后的将领吼道。
阿济格尼堪应了一声，率领一队骑兵往前冲。可山坳太窄了，队伍拉得太长，前面的部队被炮火和箭雨压制，根本冲不起来。
更可怕的是，后方也传来了喊杀声！
“报——大将军！后路被断了！明军从城里杀出来了！”
博洛猛地回头，看到延平城南门方向火光冲天。显然，赵高翔趁他们出城，已经重新占领了南门，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好一个赵老狗……”博洛咬牙切齿，“好一个围三阙一……”
他现在全明白了。赵高翔根本就不是围三阙一，而是围三阙一之后再关门打狗。故意放先锋过去，让主力放心出城，然后在最有利的地形埋伏，前后夹击。
“韩岱！你带人往左面山上冲！抢占高地！”博洛还算冷静，迅速做出决断，“阿济格尼堪，不要往前冲了，往右！我们分头突围，能出去多少是多少！”
“那辎重……”阿济格尼堪看了一眼队伍中间的车辆。
“不要了！”博洛吼道，“保命要紧！传令，所有人，分散突围！到三明会合！”
命令传下去，清军彻底乱了。有的往山上冲，有的往前跑，有的掉头往后。建制全乱，各自为战。
而这时，山坡上的忠贞营骑兵发起了冲锋。
李过一马当先，长矛在手，如同下山猛虎。他根本不与清军缠斗，而是专门冲散那些还在试图组织抵抗的小股部队。高一功则率领另一队骑兵，专门追杀那些逃跑的散兵。
“降者不杀！”李过一边冲杀一边大喊，“跪地弃械者免死！”
不少汉军绿营兵听到这话，真的扔了武器跪在地上。满洲兵却大多死战不退，因为他们知道，落到明军手里也是死路一条。
战斗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狭窄的山坳里，清军兵力无法展开，又被前后夹击，士气崩溃。明军却是以逸待劳，居高临下。
博洛在亲兵的保护下，拼命往右面山坡上冲。他的甲胄上已经插了好几支箭，好在都不是要害。一名亲兵被箭射中面门，惨叫一声栽下马去。
“大将军，这边！”韩岱杀开一条血路，指着一条小路，“从这里能出去！”
博洛毫不犹豫，打马冲上小路。身后只剩下不到百名亲兵跟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山坳。火光中，清军的旗帜一面面倒下，惨叫声、厮杀声、马嘶声混成一片。八千精兵，就这么没了。
“赵高翔……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博洛心中滴血，却也只能打马狂奔。
而此刻，已经通过鹰嘴坳的张应梦部队，听到了后方传来的炮声和喊杀声。
“总兵，打起来了！”副将脸色发白。
张应梦勒住马，回头望去。远处火光冲天，隐约能听到厮杀声。他沉默了。
“总兵，我们……要不要回去救援？”副将问。
张应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麾下这三千人。回去？回去送死吗？博洛摆明了拿他们当炮灰，现在主力遇伏，他们回去又能改变什么？
“传令，”张应梦的声音很平静，“继续前进，加快速度。我们……去三明。”
“那博洛大将军……”
“各安天命吧。”张应梦说完，打马向前。
三千汉军继续南行，将身后的厮杀声抛得越来越远。每个人心中都清楚，从今夜起，他们和满洲人之间那层薄薄的遮羞布，被彻底撕开了。
而山坳中的战斗，在天亮时分基本结束。
李过和高一功会师在山坳中，清点战果。八千清军主力，被斩杀超过五千，俘虏两千余人，只有不到千人分散逃出。缴获的辎重、盔甲、兵器堆积如山。
“侯爷妙算。”高一功难得露出笑容，“这一战，博洛元气大伤。”
李过却看着那些俘虏，眉头微皱：“这些满洲兵怎么处置？”
“侯爷有令，”一名传令兵飞马而来，“满洲兵，一个不留。汉军，甄别后处置。”
命令传下去，山坳中响起了短暂的惨叫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当太阳升起时，赵高翔骑马来到了鹰嘴坳。他看着满地的尸体和俘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博洛呢？”他问。
“跑了。”李过说，“带百余人从山路逃了，韩岱、阿济格尼堪都跟着。”
赵高翔点点头，没有意外。博洛这种级别的将领，没那么容易死。
“收拾战场，准备进城。”他说，“延平，是我们的了。”
朝阳照在延平城头，那面飘扬了一夜的清军旗帜被撤下，换上了崭新的“赵”字大旗。
福建之战，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