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血沃杉关，铁铸雄关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不忍目睹即将在这闽赣边界上演的血腥一幕。杉关，这座扼守赣闽中线咽喉的古老关隘，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冰冷的墙体在初冬的寒风中泛着青黑的光泽。关墙之上，清军的龙旗和一些杂色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动，垛口后面，隐约可见闪动的铁盔和弓弩的寒光。
孙兆奎立马于关前一座小丘上，神色凝重如山岩。他身边，是同样面色沉毅的张应祥。他们身后，近两万明军将士肃立无声，只有兵甲偶尔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空气中，已然能嗅到血腥与硝烟混合的味道。
“杜尔德手下这员守将，倒是沉得住气。”孙兆奎放下望远镜，缓缓道。根据林锐军情司拼死送回的情报，守关主将是杜尔德麾下一员悍将，名唤鄂硕，麾下有真鞑子约一千，其余四千皆是降清的汉军及原明军降卒。关墙经过加固，滚木礌石、火油金汁一应俱全，确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再硬的骨头，也得啃下来！”张应祥声音沙哑，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战意，“侯爷已在东线行动，我等绝不能在此拖延！”
孙兆奎点头，目光扫过麾下将士，最终落在那些被精心布置在前沿的火炮上。“开始吧。”
巳时正刻，战鼓擂响！
明军阵中，十余门大小火炮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火光闪烁，浓烟滚滚，实心铁弹呼啸着砸向杉关城墙！然而，正如孙兆奎所料，明末的火炮，想要直接轰塌这等雄关的墙体，难如登天。弹丸大多只能在墙面上留下一个个凹坑，或击碎些许垛口，扬起漫天烟尘，却难以造成结构性破坏。炮击，更多是为了震慑、扰乱，并为接下来的步兵冲锋提供掩护。
炮火稍歇，真正的血肉搏杀开始了。
“先锋营！攻城！”张应祥厉声喝道。
“杀——！”
早已蓄势待发的先锋营将士，如同决堤的洪水，扛着数十架云梯，冒着关墙上倾泻而下的箭雨、擂石，向着关墙发起了决死冲锋！冲在最前面的，是千总郭六斤和他麾下的数百儿郎。
郭六斤，人如其名，长得敦实粗壮。他原本只是个在北地活不下去，跟着流民一起南逃的普通农户。清军来了，官府跑了，他除了跟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那时候，他心里只有麻木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像一头被驱赶的牲口。
直到他遇到了赵高翔的部队。一开始也只是为了有口饭吃，能活命。但在这里，他第一次听到了“誓死不做鞑子奴”、“生是汉家人，死是汉家鬼”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了官长（虽然那时只是个把总）拍着他的肩膀，叫他的名字“六斤”，而不是“那个谁”。他的侯爷赵高翔问他“是生下来六斤，还是能吃六斤肉？”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这一辈子要做什么事情了。那就是跟着赵侯爷。
他跟着部队，从从苏州到福建、再福建到江西、由江西打到浙江，又从金华突围出来，见过身边熟悉的弟兄倒下，也亲手砍翻过凶神恶煞的清兵。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逃跑的流民了，他成了郭把总，现在，更是郭千总！
虽然打仗会死，很残酷，有时候一场恶战下来，一个队的老弟兄可能就剩不下几个，心里堵得难受。但奇怪的是，他心里却很舒服，很踏实。这种舒服，不是因为升官，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挥刀，知道身后的百姓为何愿意跟着他们走。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是“靖朔侯”赵家军的人！他脖颈上系着的白巾（为隆武帝戴孝），就是他的信念！
此刻，他听着耳边呼啸的箭矢，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动，看着身边不断有弟兄被滚石砸中，惨叫着倒下，鲜血染红了关前的土地。恐惧吗？当然恐惧，腿肚子都在打颤。但他没有后退，反而嘶吼着，催促着部下：“快！快！把梯子架上去！不想当奴才的，跟老子上！”
一架云梯终于靠上了关墙，郭六斤二话不说，口衔钢刀，一手持盾护住头顶，如同猿猴般向上攀爬！滚烫的金汁泼下，恶臭扑鼻，旁边梯子上的士兵被淋中，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坠落下去。郭六斤用盾牌死死抵住，滚烫的液体溅在手臂上，钻心的疼，但他咬碎了牙关，继续向上！
“鞑子！你郭爷爷来了！”他猛地探出头，一刀劈翻一个正要用长矛下刺的清军。身先士卒，这是他跟着张应祥将军学到的。他跃上垛口，立足未稳，几名凶悍的真鞑子便嚎叫着扑了上来，刀光凌厉。郭六斤奋力格挡，刀锋碰撞出刺耳的火星。一个弟兄跟在他身后跃上，却被冷箭射穿了咽喉。郭六斤目眦欲裂，状若疯虎，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硬生生在垛口处站稳了脚跟，为后续的弟兄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关下的孙兆奎，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他看到多处云梯被推倒，看到英勇的士卒如同下饺子般从半空坠落，关墙下已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渠。他心如刀绞，但面色不变。
“左翼佯攻加强！吸引敌军火力！”
“右翼，第二批死士，上！”
“火炮，对准那段被轰击最久的垛口，再给我轰一轮！”
他不断调整着部署，将有限的兵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拍击着坚固的关墙，消耗着守军的体力和意志。张应祥更是亲自督战前沿，他的旗帜立在哪里，哪里的明军就爆发出更强的战斗力。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关墙上下的厮杀声从未停歇。明军的尸体层层叠叠，但后续的士兵依旧踩着同伴的尸骨，红着眼睛向上冲。守军的箭矢、滚石似乎也稀疏了一些。
就在这僵持不下、鲜血几乎要将关墙染红的时刻，张应祥猛地拔出佩刀，对身边最精锐的家丁亲兵吼道：“儿郎们，随我上！破关在此一举！”
他身披重甲，亲自攀上了一架刚刚靠稳的云梯！主帅身先士卒，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了一颗火星！明军残存的士气瞬间被点燃至巅峰！
再好的策略，也要有好的执行。将军最后的关头，带头冲锋也就是最后的计策！
“张将军上去了！”
“杀啊！跟将军一起破关！”
无数明军发出了震天的怒吼，不顾一切地向上涌去。张应祥武艺高强，力大无穷，他左手持盾格挡，右手大刀挥舞，如同旋风般在垛口处砍杀，清军一时竟不能挡！郭六斤见状，精神大振，带着身边残存的几十个弟兄，死死护住张应祥的侧翼，向关楼方向猛冲！
“关破了！明军上来了！”
不知是哪个惊慌的清兵喊了一声，这声音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蔓延。那些本就意志不坚的汉军降卒首先崩溃，开始向后逃窜。鄂硕虽然奋力弹压，连斩数人，却也无力回天。
张应祥一眼看到了在亲兵护卫下、仍在呼喝指挥的鄂硕，他虎目圆睁，大喝一声：“鞑酋受死！” 竟不顾身旁刺来的长枪，猛地向前突进，手中大刀化作一道匹练，朝着鄂硕猛劈而下！鄂硕举刀相迎，却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迸裂，刀被荡开，下一刻，冰冷的刀锋已掠过他的脖颈！
一颗硕大的头颅飞起，鲜血如泉喷涌！
“鄂硕已死！降者不杀！”张应祥用刀挑起那颗头颅，声如雷霆！
“鄂硕死了！”
“关破了！关真的破了！”
欢呼声、哭喊声、兵刃坠地声在关墙上响成一片。残存的清军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
夕阳如血，映照着终于沉寂下来的杉关。关墙上，尸体枕藉，断枪残旗随处可见，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墙缝流淌，在寒冷的空气中慢慢凝固。活下来的明军将士，许多人直接瘫倒在血泊之中，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郭六斤拄着卷刃的钢刀，靠在一个垛口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关内逐渐被控制的景象，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又活下来了，但他麾下的弟兄，还能站起来的，不到三分之一。
孙兆奎在亲兵的护卫下，缓缓走上关墙。他走过每一处惨烈的战场，看着那些年轻而凝固的面孔，久久无言。他脱下头盔，对着关内外的阵亡将士，深深一躬。
一将功成万骨枯。 杉关，这座雄关，终于被英勇和牺牲所叩开。通往福建腹地的西线大门，已然洞开。然而，这胜利的代价，是如此沉重，沉重到让每一位幸存者，都难以感受到丝毫的喜悦，只有那深入骨髓的悲壮与对前路更加艰险的清醒认知。赵高翔的战略棋局，终于落下了一枚带血的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