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哥。”程亦明赶来的时候，齐传铮还在原地。
他看着已经十九岁的程亦明，抬起手，却只是笑了笑：“地上凉，别陪我坐下了。扶我起来，腿麻了。”
程亦明独立带队，齐传铮不记得他来了也正常。
或者说他现在都不记得天恒宗归谁了。
好像自己的记忆一下子被带走了。
程亦明把齐传铮拉起来，却还是喉结滚了滚：“齐哥……”
“我没事。”齐传铮捡起残破的繁逾，“我们早就算好这一天了。”
他走的摇摇晃晃，程亦明扶住人，心里有了个隐约的猜测：“你要把之后的事……”
齐传铮点点头：“你楚师兄，十九岁接手副宗主。你现在也十九岁了，天恒宗总要有人重建理事。之后的事，我说，你做，我累了，我想去做我想做的事，可以么？”
他说的很轻很轻，程亦明滚下泪，不住的点头：“好。不会的，我就去问嵇师兄。”
齐传铮就仔仔细细的，攥了个录石给程亦明交代之后的事。
回到军营的时候，他把录石与带队权限一起递给了程亦明：“去吧。”
程亦明抬眼：是残余的垂死挣扎的旧势力。
齐传铮刚打完一仗，刚失去楚云天，他们就如同闻到腐肉的豺狼鬣狗，一拥而上：“齐传铮，你也欲打破修士与民众的隔阂，现在，是不是该清算你了？”
没有人护着他了。
包括天恒宗。
方才在路上，他就说：
“带着天恒宗撤。保留战力。”
逆官府而为，注定兔死狗烹。
前夜爱人死，今日自往生。
程亦明处理余事，齐传铮被百家审判。
在天恒宗用于审判的公审台上，他大笑着，懒洋洋的抬眼：
“人界不留我，自有留我处。”
他挣开铁链，废一身修为，欲闯去魔界。
缪衿年拦下了人，把他带去了龙族。
巫界也欲出手相助，齐传铮只摇了摇头：
“照顾好楚思齐。”
后来帮他逃出来的人好像是江谕舟。
后来他甚至回天恒宗看过。
明镜台还是干干净净，但已无人气。
程亦明最终还是没能活着回到天恒宗。
嵇揽琛和陆斯离拼死下山带回天恒宗剩的战力，带着所剩不多的山民躲进天恒宗。
而齐传铮，成为了楚云天。
淡漠、疏离、垂着眼眸、抬眼时目光睥睨。
他和嵇揽琛并肩站在明镜台上看长风过野，身后宁霄无声无息的走出来，足音像极了楚云天。
“天恒宗……还好吧。”
“嗯。”嵇揽琛背着手，“你呢？”
“我……”齐传铮想到时，觉得自己的心是空洞的。
全靠他告诉自己，不能辜负楚云天给他的这一切。
楚云天身死道消之后，齐传铮再也没有爱过第二个人。
为天地表志、为生民映心、为人界辟前路、为万载铸先河。
他终于孤身一人，带着楚云天的心志一起，去铸成一条通途。
——————
齐传铮惊醒的时候灯火摇曳，而他头疼欲裂。
他怎么会梦到楚云天身死。
他一坐起来，腹部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疼的他摔在床上，腕骨咯在床边。
他总算缓了神。
十九岁的楚云天，伏在他床边，神色疲惫，眉眼温柔。
齐传铮一时有些恍惚。
昨日爱人死，今日爱人生。
门开了。
晏弦终端着药进来，轻轻搁在窗边桌案上：“醒了？”
他还要考试。只是上来送个药。
“嗯……”齐传铮看向趴在他床边睡的安稳的楚云天，“他不是会睡这么死的人。”
“累的。”晏弦终放完就转身要出门，“你的好道侣，申请了单独考试。他打听好你可能会几天醒，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无休无止的答题。”
他把自己关了起来，没日没夜的用两天考完了五天的试。
剩下一天是那些不用答题的。
三天不饮不食不歇不眠。
天恒宗没人会疯到单独考核。
那意味着把自己关进四周石壁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一摞的试题和一盏灯，与他自己的笔墨。
自蔽除视觉之外的所有观感、灵力全封、不带灵戒，不带衣物，不饮不食，答完才放出来。
很难想象他就那样只穿了件修身的长裤，跣足挽起长发，放下他自己的一切去完成该完成的事。
理智让他考完试，爱让他来陪齐传铮。
楚云天仅用两天就答完了所有需要答题的，换别人，正常考核的两个时辰都写不完。
他披上衣服出来的时候，是第三日清晨。
嵇揽琛和晏弦终马上也要一个去监考一个去考核，他们特意起了早提前奉了早茶来的。
楚云天面色苍白，略有些蹒跚，还不太适应感观和灵力回到自己体内。
这样的楚云天，还第三日赶着考完了其它的那些。
又是剑术又是弓术又是体术又是礼仪……
楚云天自己不怕死，但他怕齐传铮死。
但他忘了一个事实……
——他自己也是人。
齐传铮看着伏在他床檐的楚云天，莫名揪心。
还是自己太过轻敌。
“你也别自责。”晏弦终轻声安抚人，“我先下去考核了。”
他依然那样笑的温和，齐传铮看着人的背影，心想还好。
还好，不是他梦中那个了无生机的晏弦终。
晏弦终关上门出去后，齐传铮看向了这都没醒的楚云天。
以他对楚云天的了解，他坐起来就该把楚云天惊醒了；但他与晏弦终说话的这会，楚云天还是闭着眼，真的睡的十分安详。
……也不睡床上。
齐传铮想着，掀开被子腾出个地方，欲把人抱到自己身边。
但他显然忘了现在的自己不仅受了伤而且没有灵力。
楚云天更是他还没接近就惊慌的坐起来推开他退了几步，眼底一片戒备。
齐传铮从未见过这样的楚云天，警惕又带着杀意的看着他。
“是我，”齐传铮疼的冷汗直冒，“……你怎么戒心这么重。”
“……”楚云天回神过来，走近齐传铮坐到人身边：“抱歉。”
齐传铮灵力不在身上，楚云天一时没认出来他。
齐传铮想起来，其实自己见过。
在越江的时候。
想近他身还真是难。
不过清醒时候的楚云天，尤其是认出来齐传铮的楚云天，那确实是不设防的。
“别在身上没有灵力的时候抱我。”楚云天嗓子有些哑，“我认不出你会误伤你。”
“我这次睡了几天？”齐传铮抬手要够桌上的药。
楚云天替他端过来：“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考完试他不仅累还困，要不是晏弦终和嵇揽琛扣住他让他吃完饭再睡，他能几天不进水米。
“你打疼我了。”齐传铮凑近人撒娇，“抱抱我。”
楚云天看起来还有些迷迷蒙蒙的，听到齐传铮这么说破天荒的没斥他让他说人话，而是真换了个方向坐到人身边，把药换到左手伸出右手环住他让他舒服的靠在自己怀里，才低下头搅了搅汤药给齐传铮喂药。
“你啥时候这么好说话了，”齐传铮得寸进尺的在人怀里蹭了蹭，“你自己的要吃完了？”
楚云天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寒毒的：“……你没发现我房间熏的香换了吗？”
这是林纾提出来的，与其楚云天动不动不在门内吃药吃的断断续续，不如把他房间的熏香换了，让他直接浸在药香中。
“发现了。”齐传铮闭上眼颇为闲适的靠在人肩上，“你别说，我居然没死。”
“……”楚云天垂眼，“第一，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说话？第二，要是我、林纾加医堂那么多人都救不下你，我们统统可以滚蛋不干医修了。”
不过销生楼到底什么邪门的招数，上次是燧洗这次是繁逾。
楚云天摇头：“别想那些。”
“我做了个梦。”齐传铮就着他手喝药，“我梦到……”
“什么？”楚云天抬眼。
齐传铮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好像被下了某种禁咒。
他说出口的话变成了“越江那边被烧了”。
“这个啊，”楚云天总觉得哪不对劲，怎么又是越江，“现在没事了，乖。”
齐传铮说不出口也比划不出来。
但天恒宗还在，十九岁的楚云天也还在。
虽然变故横生的。
齐传铮压下不安的心，静默无声的喝完了药。
楚云天搁下碗，手一直没松开人：“……想起来了？”
“什么？”齐传铮看着人。
楚云天望着他那紫光流转的眼眸，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我也做了个梦。没睡醒。
齐传铮就和他闭上眼，头靠头抵在床边坐着闭眼打盹。
半晌，齐传铮开口：
“我们是不是……曾经这样一起说过话？”
——————
楚云天有太多秘密根本没告诉齐传铮。
包括这一世，他重来了多少次。
他也不会让齐传铮记得这些。
他宁愿齐传铮永远都想不起来。
如同魔界悬剑城。
如同龙囚肆水宫。
如同灭宗……
楚云天头疼欲裂。
其实他一次次重来，与其说是为了自己的执念，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接受齐传铮的离开。
他每动用一次重来的能力就会减少一日寿元，也会更改一些事情。
所以他有时候自己都记忆混乱，觉得时间根本对不上。
比如这一次。
明明该六月底的考核，变成了六月。
只是一个细小的变化而已。
齐传铮好像也没问他为什么计划表和考核时间不一样。
楚云天申请单独考核，也是他想看看，这份他做过没有八百遍也有三百遍的试卷，究竟有何不同。
他真的什么都会吗？
他真的能不像嵇揽琛晏弦终那样没日没夜温书就能啃下这些惨无人道的考核吗？
他也是人。
这一世真的与前几世变得太不一样了。
太多了。
导致楚云天自己也不确定，没有前世记忆的齐传铮，有没有这一世的记忆。
于是他抓住齐传铮之后，故意以身涉险了一次又一次。
比如蛟族法器那个致命的错误。
齐传铮要是有记忆，必然不会让他去，因为在过去的推演里，他们十次有九次都是在这一环里没能逃出生天。
……因为那是上神界的最后一个法器，昏晓玉。
很奇怪，他本不应该什么都知道的。
但他偏偏就是什么都知道。
但齐传铮好像这次真的没有记忆。
或者说还没到想起来的那个时候。
以楚云天之前的推演来看，齐传铮会想起来，要么濒死要么被刺激了。
越来越多的轮生者归还权柄，仅剩的轮生者能力就会越强。
现在，只剩楚云天了。
他是神选定的，陪神筑基之人。
天恒宗其实不知道那是昏晓玉。
只是历届宗主代代相传说有东西在蛟族，务必取回来。
……那龙族的法器又是怎么回事？
楚云天思绪很乱。
动用轮生的能力代价无疑是巨大的。
比如齐传铮，假设满血条是一百，那么楚云天每动用一次能力，他就是要死了也会瞬间满血，只是血条上限被扣了。
比如他自己，那些记忆清醒而刻骨的纂刻在他识海中，干扰他的心神，他越来越记不住事，也越来越无法感知情绪、信任与爱。
而这份无法感知还是与齐传铮一起的。
楚云天就眼睁睁看着自己与齐传铮从只是感知不到善意所以难以判断别人伸出的援手是想感激还是想加害，到只能判断情绪是高涨的还是低落的于是没法安慰别人只能干巴巴给点解决方案，再到如今什么都没有，只有对彼此莫名其妙的在意……
所以他推开了所有人。除了朝夕相处的师父长老师兄师弟。
不仅仅是想修无情道，也是想试试这样的自己还会不会如第一世一样情丝复萌。
但是在他推演到的可能会遇到齐传铮的节点，他还是决定赌一次。
逃出来，去越江，或者陨身在桃村。
没有金丹，即使逃出来，只要遇到追兵，楚云天还是死路一条。
但他还是没有犹豫的炸了金丹博一条生路。
万一在越江他真的能遇到齐传铮呢。
幸好这一次，他赌对了。
这一次在他梦里十五年的人，在他想起这些事后三年的人，真的来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