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的指尖沾了桃树的汁液,也沾了墨。她踮着脚尖,从桃枝上摘下几片新展的嫩叶,铺在青石板上,提笔便写。那字迹歪斜如蝶舞,写的尽是“情”字——春日情、流水情,自然也有少年情。她写罢便笑,将桃叶小心拢在掌心,蹦跳着跑向水边,将叶片投入清波。水纹漾开,桃叶载着墨字,在春阳下浮沉流远。
阿柳默默立在几步外的柳树下,手中也握着笔,目光却追着那些顺水漂流的桃叶,如同追着一些她永远无法写出的字句。柳丝拂过她微凉的手腕,如同缠绕的细索。她终归垂下头,在柳叶上落下墨痕,写的却是一个个“恨”字——雨恨、风恨,更有无端的离恨。写满的柳叶被她揉进袖口,像藏起一些无法示人的心事。
阿桃活泼,墨迹未干的桃叶随水漂走,她早已提着裙摆去追,口中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儿。青石板上只剩了几片未曾题写的桃叶,在风里轻轻抖动。阿柳缓缓走近,俯身拾起一片,叶尖上还凝着阿桃方才留下的墨点。她低头细看,墨迹里竟隐隐透出个“舟”字,旁边还歪歪斜斜勾画了一艘乌篷船的轮廓——那正是阿柳心头暗藏的少年所撑的船。
阿柳指尖一颤,桃叶飘落在地。她猛地抬头望向水边,阿桃正追着流水里的叶片,脆生生的笑声如银铃般抛过来,撞碎了阿柳胸中那点隐秘的念想。原来阿桃写的是他,原来阿桃心上的船也是那艘乌篷船。
阿柳僵立柳下,只觉柳丝拂面,不再是温柔缠绕,竟像无数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扎进心里。那无形的针脚,缝住的不是春光,而是她瞬间沉落的心事。她袖中那些写满“恨”字的柳叶,此刻沉重如石。
水面之上,波光粼粼,微风轻拂,阿桃追逐的那片桃叶在水面上漂浮着,随着水流缓缓远去。阿桃的目光紧紧跟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当桃叶最终消失在视线中时,她像一个得到满足的孩子一样,笑着转身跑开。
她的脚步声轻快而有节奏,仿佛是一首欢快的乐曲,敲打着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然而,就在阿桃的身影刚刚消失的瞬间,风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它呼啸着穿过柳枝,柳条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疯狂地舞动着。这些柳条相互交织,如同一团乱麻,让人无处可逃。它们无情地抽打着阿柳的肩臂,带来一阵刺痛。
阿柳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她缓缓地蹲下身子,从衣袖中掏出了所有被揉皱的柳叶。这些柳叶原本应该是翠绿而柔软的,但现在却变得残破不堪,仿佛是被阿柳心中的痛苦所摧残。
她一片一片地将柳叶系在低垂的柳枝上,动作缓慢而稳定。每系上一片柳叶,她的手指都会微微颤抖一下,似乎是在与内心的某种情绪做着抗争。那墨写的“恨”字在风中簌簌抖动,就像一只垂死的蝴蝶,徒劳地挣扎着想要飞起。
阿柳的手指冰凉,没有丝毫的温度,但她的动作却异常坚定。她仿佛不是在系柳叶,而是在系住自己那颗已经无声沉坠的心。
夕阳熔金,将柳条与那些墨叶染成一片黯淡的橙红。阿柳抬起头,目光越过系满“恨”字的枝条,投向水边——那里只剩一树寂寞的桃花兀自灼灼,花瓣飘落水面,无声无息地随波逐流,如同阿桃那些漂走的情诗。
原来这世上,桃叶题写的是春风得意的“情”,柳丝缠绕的却是独自吞咽的“恨”。情如春水浮舟,恨似秋茧自缚,各自在季节里明灭,从不互相知晓。阿柳最后望了一眼水中远去的桃红,轻轻拂开粘在颊边冰冷的柳丝。柳丝拂过,仿佛无数道看不见的细索,在心上勒下永久的印痕。
原来“柳丝牵恨”,牵的从来不是他人的薄情,而是自己解不开的心结。那些墨字写的恨意,如同系上柳枝的枯叶,终将零落成尘;而真正勒入生命的绳索,从来是无言的心事织就,它缠绕无声,却勒得一生隐隐作痛。
暮色四合,柳枝上悬着的墨叶在晚风中悉索作响。阿柳终于转身离去,身后那些“恨”字在渐浓的夜色里模糊成一片颤抖的阴影。原来柳丝从来不是恨的绳索,它是春蚕自缚的茧——柔软,绵长,最终缚住的,不过是自己那颗在春光里无处安放的心。